1.
“阿姨,你听我讲,我和晓舟是有感情的。她对我是真心的,我对她也一样。我怎么会忍心伤害她呢?她现在不在了,你该让警察查的是她丈夫。田哲早就下药毒过她,她没有和你讲过吗?”小易嘴上说着软话,手里却拿着一把水果刀,轻轻地抵在苏美娥腰窝上。
苏美娥不语,愣愣地站在雨水里。
那把黑色的大伞跌落在一边,无数条银线从她眼睛前和心口里穿过去。
“阿姨,你再想,如果是我害了你女儿,我哪里还有机会跑到广东来找你?对不对?”小易循循善诱着,他讲话的语速一向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很好听,像深夜电台里那些永远不会失去耐心的男主播。
“你来找我,怕不是为了就告诉我这件事?”苏美娥侧着半张脸看他,“小易,你阿姨五十几岁的年龄,大牢也坐过,苦头也吃过,要是能信了你这番话,那这些岁数真是白长了。你大动干戈把我弄到这山里来,怕不是要送我去给我女儿陪葬的吧?”
小易讪讪地收起水果刀,把它别在腰前好取的地方。他摊开两只手,又弯腰把伞撑起来,遮在自己和苏美娥的头顶。
“阿姨,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给晓舟报仇的。你晓得吗,晓舟工作的那家银行,上上下下都说她是畏罪自杀,但我心里还有个念头,她不见得是自杀,她那个丈夫,田哲,绝对不清白的。”
这一次苏美娥没有打断他,她只是抬着眼皮盯着他,从他的下颌到他的鼻尖再到他的眼睛。她在一寸寸地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几分是真话,几分是假话。
“阿姨,你一定要相信我,只有我们合作,才能把田哲送进监狱,也才能给晓舟讨回公道。”小易坦荡荡地迎着她的眼神。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苏美娥问。
雨帘外面已经传来了警笛鸣响的声音,小易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笑着摘掉了苏美娥头上顶着的红色塑料袋,让它飘落到水里。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阿姨,你说得也有道理——晓舟不见得真的死了,毕竟现在向外报道的就是‘失踪’嘛。万一她被一个什么人困在了哪里,而那个人又因为别的事被困在了另一处地方,她没得吃,没得喝,身上还有伤,一直在流血,我也不晓得她能支撑几天的。”
苏美娥的眼里有泪水转了几圈,但她没让它们掉下来。她很多年不掉眼泪了,那东西没用。
“我知道了。”她木然地说。
小易看着她,点点头,幼犬一样天真的眼睛里满是乌漆漆的笑意。
在他的注视下,苏美娥分开草丛,淋着雨走向路边。他一点也不怕她逃跑,他知道当自己冒险说出“晓舟万一没死”这件事后,一根无形的绳索就套在了苏美娥脖子上。有了这根绳索,她就是他的提线木偶了。
2.
“阿姨,刚才肠粉店老板说有位顾客喊他报警,是你吧?”
警车停在了路旁,车窗降下来,一位警员看到了刚从树丛里钻出来的苏美娥。
“我是美娥烧鹅店的,来进货,迷路了。刚才找到了,不要紧的,不要紧。辛苦你们白跑一趟了。”苏美娥打起精神笑着说。
“阿姨,这么大的雨,你进什么货?你怎么来的?一个人吗?走,跟着我们的车下山吧。今天傍晚有台风登陆的,已经发了红色暴雨预警,跟我们回去。”警员不放心,把车子熄了火,准备下来接她。
“不用的!”苏美娥突然大喊,“我是那家养鹅的老主顾了,雨大了我就住在那里。平时生意太好,哪里舍得走人。这几天趁着雨大客稀,来朋友这里住上几天。”
“你光靠走是走不过去的,前面路很滑的。”警员劝着她。
“我有车!我的车子坏了,你们有没有工具,借我修一下。”苏美娥反问。
警员盯着她,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台淹没在草木间的面包车,“身份证拿出来我看一下。”
小易站在黑伞下,满意地抽了一根烟。
警笛声渐行渐远,天上开始打起了雷。树枝摇摇摆摆,像龙爪一样张扬。有一些青色的野杧果被风吹了下来,顺着曲折的山坡滚在他脚边。他慢慢地把那些青涩、饱满的果子用脚碾得稀烂,清香的汁水埋没在泥土中。
他的手机在响,屏幕上的号码闪烁了十几秒,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小易吸了一口气,对着从远处蹒跚着走过来的苏美娥说:“阿姨,表现不错,这才是合作的态度嘛……”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头上怦怦两声响,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那个穿着橘红色安全马甲、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女人站在他背后。她手里提着一根小腿粗的木棒子,干瘦的手臂上肌肉微微隆起。
“姐,人放倒了。要不要关到笼子里去嘛?”她用广西口音说。
苏美娥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3.
“姐,喝不喝酒?玉冰烧,驱寒的。”
她是美娥烧鹅店的洗碗工,小时候高烧落下的病根,智力不算高,勉强能做些零零散散的活。如果小易仔细看过她的话,会想起来今天其实自己和她见过至少三面:在美娥烧鹅店外骑着电瓶车和他对视过一眼的是她,在路上设了路障拦住他的是她,两棍子把他打晕过去的也是她。
“姐,是不是我做错了?”洗碗工没有名字,来了烧鹅店后,大家都叫她桂阿妹。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只能跟着别人一起管苏美娥叫姐。
“阿妹,我不是给你们发了消息吗?计划暂停。这个人说,有个人知道晓舟在哪。他要带我去找那个人。”
“晓舟还活着吗?”桂阿妹怔怔地问。她古铜色的脸颊因为焦急而越发红胀,宽大的鼻子快速翕动,“姐,我什么事都做不好。我手机在林子里弄丢了。我听到你说话声,就跑了出来。看到这个人站在旁边,就只记得你让我一棍子打晕他……姐,我太笨了。”
苏美娥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自责。“没事的,没事的。你来了,我很高兴。”苏美娥粗哑的嗓音变得温柔起来。
桂阿妹带来了一只编织袋,里面什么都有。又她匆匆忙忙换下来的施工马甲,也有她临出门时塞进去的一卷手指。里面还零落地洒了一些花生米、葡萄干tຊ、姜糖和碎了的饼干。她智力不好,但她一直记得苏美娥有低血糖的毛病,到哪里都要带些糖块。
玉冰烧也是她自己酿的,谁都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酿酒手艺。她做事糊糊涂涂的,酿出来的酒水很浑浊。但美娥烧鹅店里每一个人都爱她这一口。她们常常在夜幕深沉时围桌而坐,只拧开一盏小小的灯,一边盘点着这一天的账目,一边分享着用米酒浸泡肥猪肉得来的玉冰烧。
她带来的这一瓶,里面泡着一块四四方方的肥肉,脂肪被浸得晶莹剔透,洁白如雪,像块玉似的润泽。
苏美娥蘸了一点,涂在小易的嘴唇上。
“他说,晓舟被人藏了起来。他有法子找到。”苏美娥慢慢地说。
“那我们告诉警察!”桂阿妹激动起来。她一激动就会喷出唾沫。
苏美娥耐心地替她擦了擦嘴角,摇了摇头。
小易的手机还在响,桂阿妹想要接,被苏美娥用眼神制止了。她摸过手机,凝视着那个陌生号码,摁下了接听键。
对面的人似乎比她们还有耐心,听到这边没人说话,打过来电话的人也不说话。一分钟后,那个人把电话挂断了。
苏美娥重新把电话打了过去——然后给了小易结结实实两个耳光,逼着他发出一声虚弱的“喂”。
“……不要耍花招了。我告诉你,那笔钱今天晚上必须到账。船已经在等我了,上面的人都在催我。今天晚上八点之前见不到你,那个女的和你老婆、小孩,一个都别想活……”对方说完了这番话,立刻挂断了电话。
苏美娥想再打过去,小易摆了摆手。
“阿姨,每张电话卡,他只用一次。通话一次结束后,他就会扔掉还新卡。”小易脸色苍白,桂阿妹又喂了他一些玉冰烧,他才勉强把这番话说了出来。
“阿姨,你也听到了,我也是被逼的……我和晓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一步一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你那个酒里泡的肉一样,一点一点就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