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洪橙刚吃过晚饭,杜璇就来了。洪齐州之前没调到五中,还在七中代课时,杜璇就经常来找洪橙。她比洪橙嘴甜,哄得董莉每次都要拉着她说好一会儿话,往她兜里塞满零食。
洪齐州一向话少。即使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班主任,也只是闷头在厨房洗碗。这晚董莉拉着杜璇的手,笑眯眯地又说了会儿话,叮嘱洪橙早去早回,才让她俩出门。
“洪橙,我看你妈恨不得我是她女儿了。”她俩站在离葛凯风家不远的街角等葛凯风时,杜璇摸出一根棒棒糖,放进嘴里嗍着。她知道洪橙不爱吃甜,也没跟她客气。
“是啊是啊,谁让杜大美女长这么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洪橙打了个寒噤。那几日倒春寒,晚上巷子里的穿堂风,吹在身上更觉得冷。她只穿了件毛衣和一条薄薄的踩脚裤。
那个年代特别流行这种裤子,冬天也穿,里面能包两条毛裤。想着今天去歌厅,洪橙临时把毛裤脱了。她奇怪只穿了一件长袖连衣裙的杜璇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冷的样子。
“哎,也还好啦,就是长得比你更像你妈吧。”她含着棒棒糖,口齿不清地说。她平时做什么事,都很淑女范儿。唯独吃糖的时候,洪橙觉得她也还是她们这一片儿长大的女孩。
她们住的那几条街都是八几年就盖的老小区,大部分都是企事业单位的福利分房。从 94 年开始,国家就陆续出台政策,以极低的成本价把房子置换为商品房卖给职工,所有权也转到个人名下。
住在那一带的人,虽然都陆续成了房主,但大都是一个单位上班的熟人。小区周边马路外墙的修缮维护也没交到街道居委会,还归当时几个国有大炼钢厂管。所以,房子虽然成了私有商品房,生活氛围却还和八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没太大差别。
邻里之间关系融洽,少有打架吵嘴的。老人、媳妇们没事儿就互相串门子。小孩上学也不像现在这个年代还要大人接送,都是一窝蜂地背着书包一起去学校,再一窝蜂地回家,一窝蜂地在马路边跑来跑去闹着玩。
集体所有制强大的凝聚力让那一片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人贩子拐走哪家小孩这种事。但也让在那里长大的小孩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相似的江湖气。
这种江湖气不是香港黑帮片里那种三教九流式的侠义,而是基于自小耳濡目染的共产主义教育才能形成的一种集体主义精神。这种集体主义虽然只经历了几十年时间,却也得天独厚,特征鲜明。
他们对挑吃挑穿的资产阶级生活仍然抱有一种敌意。女人们就算要漏点身材,表现点个性,也都只是绵里藏针地偷偷用点小心思,再不敢过分张扬。
她们的举手投足也尽量表现得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用这种彼此间的相似性获得从众的安全感。深信唯有这样,才能带来团结、谦让,其乐融融的生活氛围。
此刻,洪橙望着杜璇以一种比自己吃饭吧唧嘴还要大的动静去嗍那根棒棒糖,也就觉得杜璇和自己还是差不多的人。
她正想说话,却见一个人影从马路另一边朝她俩这边奔过来。看身形和动作像是一个男人。他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经过她们身边时,还微微撞了一下洪橙的肩头,却不停顿,头也不回地跑进她们身后的巷子深处。
因为他是背对着路灯的,洪橙只看到他的上半张脸,但她闻到那人身上有股奇怪的汗味儿。
“什么人啊?”等他的脚步声渐远,杜璇问洪橙。她刚刚边吃糖,边低头看地上一张靳羽西口红的广告宣传单,没看清是什么人跑过去。
洪橙没有立即回答她。她隐约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像是有人在哭的声音。哭声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却又听不到了。
四下里不知为什么突然出奇地安静。头顶那盏街灯急急地闪了几下,似乎比方才愈发昏暗了。
“那个人……脸上好像有血……”洪橙怔怔地注视着杜璇,好半天才说。
“你别吓我啊。看花眼了吧。”杜璇把糖扔进地下的下水管道口,一把拽住洪橙胳膊,“算了,咱们别站在这儿了。我爸说这附近有个老头,喝多酒就对小姑娘脱裤子,还追着人跑。”
她的话音刚落,两人同时都听见身后的深巷里又传来啪啪的急促脚步声。
妈呀——她俩头也不敢回,撒腿就往马路对面狂奔。一口气跑了快有三公里,都能看到大马路了,才听到身后像是葛凯风的喊声。
回过头,还真是他。原来他从家里一出来,就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不但腮帮子给撞肿,鞋也给撞飞了。
他好不容易捂着脸找到鞋,往街角去找她们,远远却望见她俩正要走。他半边脸生疼,想喊又疼得喊不出,只好着急忙慌地追她们。谁知道越追,她俩跑得越快。
“今儿点真背,被人撞就算了,还差点跑吐血。”葛凯风双手扶住膝盖,累得直哈气。
洪橙见他半边脸的确都红肿了起来,问:“撞你的人是不是个男的?长方脸,个子还挺高?”
葛凯风眨巴了几下小眼睛,摇头说他差点被那家伙撞晕了,啥也没看清。不过个头是不矮,快赶上他爸了。
他们三个打了一辆电动三轮去太阳广场。九十年代中末期,南山市这样的小城市,生意最火的就是歌厅。太阳广场那一片就开了十几家。每晚一过九点,大门口三三两两地挤满了打扮前卫的红男绿女。
“金梦”歌厅是那里生意最好的一家。门口查票不严,尤其是对女孩。洪橙和杜璇跟在两个低腰裤快露出半拉屁股沟的女孩后面,很容易就混了进去。葛凯风花了十八块买了门票才进去,和她们直嚷门票太贵。
里面一走进去就是个大厅,沿着墙角摆放着带茶几沙发的卡座,围住中央的舞池。一对对男男女女要么依偎在座位上聊天,要么下舞池继续依偎着跳舞。
大厅正前方有个灯光闪烁的小舞台,一个烫着大波浪,穿着豹纹短裙和黑皮靴的女歌手边晃边唱一首陈明真的《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
空气里都是烟酒、香水和二氧化碳混合的味道。他们三个不敢坐卡座,只在舞池边缘找了张散座,要了碟瓜子和三瓶健力宝,看人家跳舞。
钱是杜璇逼葛凯风出的。她一坐下来,就有个包子脸的大叔找她搭话。聊了没几句,洪橙看男人递给她一包红塔山,杜璇居然也不推,大大方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动作老练地眯起眼睛抽起来。
“你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嗨,这有什么。我爸一碰到烦心事,就在家里猛抽。哪哪都是他的烟。我就偷偷抽了几次呗。”杜璇往桌上的烟灰缸里橘里橘气地弹了弹。
又抽了一支后,她指着舞台喊洪橙:“快看,班花来了。”
洪橙顺着她的手指,这才注意到台上换上来另一个女歌手。那是一个一身火红色露肩长裙的女孩。
她轻轻走到舞台中央,柔顺的黑色长发俏皮地扎成丸子头,露出纤细的脖颈。脸上化的妆虽然有些浓,但洪橙还是认出她正是黎雪。
她对着身后微微点头,一阵钢琴声随之响起。她拿起话筒,唱起辛晓琪的那首《味道》。声音虽然略显稚嫩,但唱得也算有模有样。
台下的洪橙正出神地盯着她看,却听见一旁的葛凯风朝着舞台右后方喊了一声:“爸——”
洪橙顺着他的目光定睛一瞧,这才注意到大厅角落里居然还有一架黑色钢琴。葛峰叔叔正面向黎雪,坐在那里为她伴奏。黎雪也不时回头看向他。
他弹得太好。黎雪也越唱越投入,这首歌被她演绎得就好像经历了七灾八难,内心还保存了一点从容和温暖。
两人眼波流转间的那种眼神,让洪橙联想起在家里吃晚饭时,老爸给老妈夹菜的样子。她听着听着,只觉得喉头哽咽。不知不觉中,双目早已潮湿。
然而,一道绿光闪过,琴声和歌声同时戛然而止。洪橙离得远,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听得四下里立刻乱了起来。
——砸到人啦!
——快喊救护车啊!
炸锅般的叫喊声中,座位上的客人纷纷走过来,一起往前面的舞台涌。洪橙正在发愣,杜璇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也往前面挤。她扭过头寻找葛凯风,却发现他早就不见了。
杜璇把她拉到围观的人群边上,只见黎雪抱着头坐在地上。
她的手上、腿上都是血。脚边有一些啤酒瓶的碎渣。火红色的裙摆上沾了血的地方,洇成了血红色。
葛峰坐在她旁边,伸出双臂护住她。几个目露凶光的男人正对他俩拳打脚踢。
“别打我爸!”洪橙看见葛凯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向其中一个正在猛踢葛峰的男人扑过去,张嘴就咬那人的胳膊,却被男人反手挥开。可他大叫着又扑了上去。第三次,男人抱住他的腰,直接把他横甩了出去。
洪橙看见他瘦小的身体像个沙包一样迅速脱离地面,最后重重跌在舞台一角的台阶上。他的下巴也磕在台阶的瓷砖上,登时满嘴是血。
这边葛峰也看见了,松开黎雪,想冲过去护住儿子,却又被两个男人踹翻在地。
“你大爷的!”洪橙喊了一声,也要往上冲,却被杜璇扯住胳膊。
“不要命了?”
“他们打葛凯风和黎雪,快去帮忙啊。”
“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以为自己是东邪西毒啊。咱俩现在上去也是挨打。陪我去给我爸打电话。”杜璇拉着她,走到吧台找到一个固定电话。
她拨了两遍她家的号码,都没人接。她又给她爸上班的桃园区派出所打。打了几个,电话也都占线,好不容易打通了,接电话的办事员说她爸晚上来了一趟,又出警去了,不在所里。
杜璇只好说金梦歌厅有人在打架。那人却说今晚出了大案子,所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值班,等他们回来再说。
等两人垂头丧气又挤回人群前排,见那几个人已经放开黎雪,只是围住葛峰。葛峰已经坐到葛凯风身边,把儿子紧紧护在怀里,一声不吭地任由那些人踢他。打他的一个男人似乎还不尽兴,从地上拾起一个吧凳就要往葛峰的身上砸。
“算了——”随着一个拖长的低沉嗓音,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男人个头不高,瘦长脸,皮肤细白,眼睛有点小,但是眼神敏锐。
他一说完,几个打手马上都停下来。与此同时,歌厅外也隐隐传来急促嘹亮的警笛声。
中年男人走到葛峰跟前,看着后者被扯破的衣领和青肿的脸,嘴角微扬:“老同学,这些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啊。”
“你也没变嘛。”葛峰疾步冲到男人跟前,抡起拳头就向他脸上挥去。后者急忙连退了几步,向一旁躲开。两个打手跑上来,把葛峰又是一番拳打脚踢,强摁在地上。
洪橙发现那边的黎雪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手里紧攥着从地上捡起的一块啤酒瓶碎片。她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举起酒瓶碎片指向自己的脖颈:“你其实知道不关葛老师的事,对吧?叫你的人都走,不然今天我就死在这儿。闹大了,大家都不好过。”
她的语调平静,下颌略微抬起,带着一种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气势。
中年男人淡淡一笑,走近她,把她的右手轻轻放下来,接着闲庭信步地走到吧台那边,从碟子里抓了一小把剥了壳的奶油花生,放在手中搓着红衣。他连吃了一小把,方才叹了口气,偏了偏头说:“你还小,不懂事儿。我不怪你,但是呢,我得帮你长点记性啊,是吧?有些账,欠下了,就得还的呀。”
最后一句话,他微微加重了点语气。黎雪望着他,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回答:“我明白。可我没钱,我欠你的,这辈子也没法还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黎雪随即猛地举起那块碎玻璃片,毫不迟疑地向自己的左脸划下去。眨眼间,她的左脸颊上就被拉开了一道血口。
血顺着脸颊流向她的下巴颏,就像被情人的手指缓缓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