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蒋银蟾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他本不是个人,而是一尊白玉雕像,现在雕像活了,明眸流盼,散发着妖气。
“阁下这是做什么?”他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抬手试图合拢衣襟。
蒋银蟾松开手,坐直了道:“你总算醒了,我不是要占你便宜,是方才有条扁颈蛇在你身上,被我赶走了,我看你有没有被咬伤。”
“扁颈蛇?”他面露惊骇之色,坐起身四下张望。
蒋银蟾道:“你不要怕,我叫人去拿雄黄了,待会儿屋里撒上一遍,蛇不会再来了。”
他拱手道:“多谢,敢问阁下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蒋银蟾眼珠子转到地上,又转回来,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叫原晞,草原的原,晞日的晞,是河间府人。这些年北契频繁来犯,河间一带实在无法安居。我变卖了家产,欲往杭州谋生,不想遇上风雨,船翻了。我在江里漂了一夜,精疲力尽,之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蒋银蟾心中大喜,倾家荡产的小郎君,除了身体,还能拿什么报恩呢?
她弯起唇角,嫣然笑道:“那天清早,我在船上撒网捕鱼,结果鱼没捕到,把你捞上来了,你说巧不巧?”
原晞睁大眼,难以置信道:“竟有这等巧事!”
蒋银蟾道:“是你命不该绝,也是你我前世有缘。这里是苏州的客店,我叫蒋银蟾。”握住他的左手,伸出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指腹有薄茧,磨得他掌心酥痒,他的目光从她手上移到面上,细细端详,道:“你是女子?”
蒋银蟾一愣,大大方方地点头,笑道:“你不算笨。”
原晞笑了笑,左手不自觉地握拳,好像把她的名字攥在了掌心里,道:“小姐的救命之恩,生死不忘大德,请受我三拜。”说罢,便要下床。
蒋银蟾按住他,道:“你才醒来,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好好调理才是要紧。”
原晞坚持拜了三拜,手掩住唇一阵咳嗽,蒋银蟾拉着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满眼怜惜,道:“你看,这不是折腾自个儿么!”
原晞心下诧异:汉人女子深受礼法桎梏,这姑娘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避嫌?她佩剑,手上有茧,想必是习武之人,听口音来自北方,多半不是汉人。
“还未请教小姐何处人氏?”
“我是凤翔府人,来苏州游玩的。”
“不知同行的有哪些亲眷?我好去拜见。”
蒋银蟾眼珠子又转了转,道:“这个不急,等你好些了再说。”
桐月拿着一包雄黄走进来,惊讶道:“公子醒了?太好了,我去叫俞大夫来看看。”
俞大夫诊过脉,开了一剂药,叮嘱他慢慢调养,不要劳累,便离开了。蒋银蟾这才问桐月:“那条扁颈蛇是怎么进来的?”
桐月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在屋里做针线,去隔壁拿了个花样子,一进屋就看见它在原公子身上了。”
蒋银蟾叫来店里的伙计,问道:“你们这儿经常有扁颈蛇出没吗?”
伙计吓了一跳,道:“扁颈蛇?城里有是有,但很少见,乡下倒是挺多的。这东西凶得很,头砍下来还能咬人,我表舅姑妈家的大儿子就是被扁颈蛇毒死的。”
蒋银蟾摆了摆手,伙计退下,原晞道:“苏州城里到处是河,偶然溜进来一条扁颈蛇也没什么奇怪的,大家小心些就是了。”
蒋银蟾道:“可是那条蛇在你身上好半晌,不咬你,也不走,你说奇不奇怪?”
原晞道:“蛇有灵性,大抵是与我投缘罢。”
蒋银蟾没再多想,叫人在每一间屋里撒上雄黄,吃过晚饭,换了身衣服,又走到原晞房中。
原晞正坐在床上看书,抬头眼前一亮,她穿着鹅卵青的对襟绫衫,嫩黄抹胸,衬着粉溶溶的脸庞,黑鸦鸦的云髻,插戴着几枝珠钗,下面系着条月华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又不同于一般闺阁佳人的弱柳扶风,她有股子英气。
原晞起身作揖,蒋银蟾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和颜悦色道:“原公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原晞道:“我有个朋友在池州做官,我想去投奔他。”
蒋银蟾道:“你跟你这朋友多久没见了?”
原晞道:“两年多了。”
蒋银蟾道:“官场上的人最势利不过了,你们两年多没见,他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不清楚。你又没有钱,到了门上,他也未必搭理你。”
原晞面染愁色,道:“小姐说的是,但我还是想去试试,不行我就在池州找份差事,我会写字算账,糊口不难的,只是小姐的恩情,不知何时能报。”
蒋银蟾微微一笑,端起桌上滚烫的茶水,吹了吹,道:“我家是做买卖的,你若愿意,跟我回去做个管事如何?”
北辰教行事狠辣,外人称之为魔教,她怕说出来吓着这文弱带病的美人,便想把他哄骗回去再说。
原晞道:“多谢小姐一番美意,我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
蒋银蟾眉头一拧,抿了口茶,淡淡道:“公子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安心在此养好身体,再去池州投奔你那朋友罢。”言讫,起身便走。
原晞见她一言不合便甩脸色,猜到她平日在家定是骄纵惯了的。他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他实在不能跟她走。望着摔下来的门帘子遮断她的背影,原晞叹了口气,坐回床上出神。
恍恍惚惚,他感觉床在摇晃,一霎又回到那艘金碧辉煌的大船上。夜雨倾盆,狂风怒吼,雷声轰轰隆隆,似车轮碾压云空响个不住。众侍卫聚拢在舱门外,像一群饥肠辘辘,闻见血腥味的鹰犬,对守门的四名亲随发起进攻。
寡不敌众,狂徒们破门而入,风灌进来,明晃晃的兵刃在电光下乱闪,这一路的伪装终于撕下。手起刀落,猛砍快剁,船上尽是惨呼声,一个又一个人倒下,血溅在舱壁上,船舷上,顷刻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睁开眼,混乱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松窗外繁星点点,一片静谧。原晞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瞧。那晚杀了多少人,他也记不清了,剩下的应该还有一百多人。见不到他的尸体,他们不会罢休,必然在四处搜索。
张虔等人跟着他跳江,不知怎么样了。
这位蒋小姐家境富裕,但官不像官,商不像商,看不出什么来头,稳重起见,还是别告诉她实情,等身体好些便离开,免得连累她。
蒋银蟾回房,抬脚踹翻了一条板凳,气冲冲道:“我好心好意收容他,这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他还不知珍惜,不识抬举!”
杏月劝道:“小姐别生气,这原公子刚醒来,脑子还不清tຊ楚,你多担待两日,等他想清楚了,便知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蒋银蟾一记眼刀射在与隔壁相连的墙上,冷冷道:“他该庆幸自己是个绝色,不然已经被绑到船上关起来了。”
墙那头的原晞躺在床上想着心事,辗转反侧,直到三更天才有些睡意,却听见嘶嘶的声响从窗边传来。是扁颈蛇,大约有七八条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弯弯曲曲爬到床前,扬起头向他吐信子。
原晞坐起身与它们对视,心下奇怪,这客店里怎么有这么多扁颈蛇?莫非有人驱使它们来杀我?这人是太自信,还是不知道我的来历?
想了一会儿,不对,要杀我的人绝不会这么蠢,这些蛇很有可能是来杀隔壁的蒋小姐,却被我吸引了过来。这蒋小姐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她下此毒手。
他将蛇一条一条捡起来,放入一个透气的盒子里,藏在床底,免得它们去找蒋银蟾。
林孜是个训蛇人,也是个杀手,前不久他接到一单生意,暗杀魔教大小姐蒋银蟾。雇主告诉他,蒋银蟾就住在苏州碎锦街上的庆云客店,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林孜见到蒋银蟾,虽然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但他内心毫无怜悯。
他杀的人太多了,要杀他的人也太多了,怜悯是最无用的情绪。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着夜深动手,他带来的扁颈蛇却少了一条。他的蛇儿向来听话,从不会乱跑,今天是怎么了?
林孜有点疑惑,但也没当回事。三更天时,他背着竹篓潜入蒋银蟾住的院子,放出竹篓里的蛇,却见它们不约而同地爬向蒋银蟾隔壁的房间,完全不听他的驱使。
林孜呆住了,怎么会这样呢?那屋里的小白脸究竟是什么人?他好想进去弄个明白,却又不敢。等了许久,不见蛇儿们出来,料想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扣下了。
林孜愈发害怕,转身去找接应的人。
那人让他进屋,点起灯,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孜道:“蒋小姐隔壁的小白脸不是一般人,我的蛇都跑到他屋里了。这单生意我做不了,定金退给你们。”说着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那人没说什么,林孜便要离开,墙上那人的影子一动,林孜躲闪不及,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