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在回学校的路上崔步青骂的很难听,他又开始生龙活虎了,仿佛之前焦虑到坐立不安的那位只是一个长得很像他的陌生人。当他们走到足够远的地方,他摆出一副要回去找那醉汉拼命的架势,而刚刚有条件这么做时,他却选择了像老鼠一样忍气吞声。
“你不能去,绝对不行。”他晃动着手指对娄樾提出要求,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代入了她男朋友的角色,“这和酒吧里的三陪有什么区别,我们怎么会碰到这么不要脸的东西。”
“你能不能不要说得tຊ那么恶心?”娄樾被他的形容弄得羞愧难当,嗔怪着说到,“思想怎么这么龌龊。”
“我龌龊?”崔步青指着自己的胸膛惊呼,“和他相比我简直就和圣人一样。”
“我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每天过来看看而已,医院里那么多人呢,又不会发生什么。”娄樾小声的嘟囔着,“毕竟我们有错在先,谁让你出手那么重。”
听到这句话,崔步青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
“你现在居然开始怪我了?你是东郭先生的狼吗。”
“那我呢,难道是为我自己?我妥协不也是希望你不要被抓进去。”
吵起来之后他们两个人下意识的拉开了距离,连眼睛的朝向都刻意背离,崔步青手插在兜里快步的走在前面,而娄樾则双手抱胸故意放慢了脚步。不过这场置气并没有持续太久,连这条街都没有走完,崔步青就重新折返回来:
“别去,真的,哪怕他牵一下你的手我都受不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把医药费搞定的,我们和他两清。”
娄樾刚刚下定了不再和他说话的决心,但转瞬之间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她被这段肉麻的表白俘虏了,硬邦邦的表情又再度融化,他真诚的嗓音和不正经的形象形成强烈的反差,而这就是最厉害的武器,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娄樾完全无法抵挡。不管她的尊严有多么抗拒,她的嘴巴都不听指令。
“你爷爷会把你腿打断的。”
“我不告诉他。”
“你打算直接偷?”
“不用担心,我有的是办法。”
到了周五苏琦峻还是杳无音讯,对心心念念的娄樾来说,这已经从思想上的折磨演化成了行动上的不便。在体育课上,和这个年纪所有矫情的女孩子一样,她为了不背上一个背叛的骂名,而拒绝融入其他小群体,所以当大家都在热闹的追逐时,她只能呆在角落里和排球说话。
汗流浃背的崔步青走过来,他的眼睛早已被她填满,很难不发现她的孤独。他放弃了篮球和其他女孩的呐喊,为了宣告主权当着众人的面紧贴着她坐下,问她要不要在操场上散散步。但当下的娄樾心里关心的只有时间,她无暇顾及其他,几乎每分钟要看三次表,刚一放学就和前两天一样又去了苏琦峻家的商店。
今天店门终于打开了,娄樾默念着谢天谢地走进去,可商店内部的陈列却和她印象中很不一样。
这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恐怖的台风。七八排货架只剩两个还勉强立着,其余的全和醉倒了似的被推翻在地上,倾倒出来的饮料汇成一汪黏糊糊的湖水,零食和杂志散落满地,如小舟一般在那湖水上荡漾。
店里只有苏猛一个人在,他铁青色的脸难看到了极点,正小心翼翼的收拾自己珍藏的照片,照片上红色的备注说明了它们久远的年代,上面用潦草但可以辨认出的字体印着‘华清宫留念一九九一年’。它们之前都如文物一样被陈列在柜台上,大多数照片都是年轻时苏猛和女友的合影,那时候他的头发还能降住头皮,站在旁边的姑娘青春靓丽留着时尚的港风羊毛卷。但此刻保护照片的玻璃碎了,成了几堆璀璨的垃圾被清理到墙角。苏猛把照片上褶皱的地方抚平,用胶带将撕裂的口子粘合在一起,他的嘴唇一直在发抖,仿佛照片上的伤口是长在他自己身上。
店里面一片狼藉无处落脚,娄樾就站在门口很礼貌的冲他问好,随后询问起苏琦峻的情况。但却得到了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答案。
“死了。”
刹那间娄樾眼中的天和地如漩涡般旋转,要不是扶住了旁边的墙壁她会直接瘫倒在地。那天她离开的时候,连书包都没有背,轻松的就像去洗个手。生命的猝不及防实在是太锋利了,娄樾捂着胸口上无形的伤口,那巨大的痛楚顷刻就将她淹没。
“怎么会,她身体一直都很好。”
苏猛抬起头瞄了一眼,发现是经常和他女儿混在一起的姑娘,就又低下了头自顾自的喋喋不休的骂着:
“翅膀硬了呀,都觉得自己会飞了。白眼狼,也不想想是谁把她养这么大的。这要是把大学上回来,还不活生生把我给吃了。”
这愤怒的叫骂让娄樾清醒不少。现在她可以确定,他们父女两之间只是发生了一场不小的争吵。苏猛骂的越难听,反倒代表此时此刻的苏琦峻活的越好。
“她这几天都没来学校,大家都很担心。”虚惊过后,娄樾苦笑着说。
“去什么去?学了这么多年东西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除了和我顶嘴,我看她什么都没学会。”
苏猛把无处宣泄的怨气撒在店里唯一的活物身上,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和尖锐的锥子似的。尽力保持友善的娄樾成了无辜的箭靶,承受着本来不属于她的攻击。
“所以她是在家里?”娄樾靠着深呼吸来压制自己的脾气。
“家?那家还容得下她?你要是遇到她,就告诉她有本事再也别回来。她既然那么有骨气就自己找地方住去。”
这场对话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毕竟娄樾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难推断出苏猛应该不知道女儿的踪迹,苏琦峻八成是大闹一场然后跑了出去。
离开小商店之后她在回去的路上尽力思索,用排除法去除了一些她们常去的地方,吃冰沙的小糖水铺和每逢周二就打折的电影院,这些地方虽然编织了她们美好的回忆但都不具备住宿的条件。
她只是下意识的往前走,双腿会自己识别红绿灯,拐过几个弯之后把她带到了车站。过往许多个惬意的傍晚,都会有一双更大一点的脚在右手边陪着她。现在那双脚失踪了,娄樾只能在记忆里寻找过往的欢声笑语。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娄樾本来下意识的想要尖叫,但紧随其后传来的笑声是那么耳熟,驱散了她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看来也不是很想我吗,几天过去了也没有饿瘦。”
那只手挪开了,苏琦峻坏笑的脸浮现在娄樾面前。娄樾没有多想,上去就是重重的一拳。
“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也不说一声!”
苏琦峻紧张兮兮的环顾左右,尤其是商店所在的方向,又把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娄樾声音小点。她刻意把校服的领子拉高,土里土气的脸就像一头瘦高的袋鼠,要是不主动开口谁都别想把她认出来。
“我这不就回来说了吗。”
对于娄樾的责怪苏琦峻一概用玩笑回应。而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她这几天究竟去了哪里,苏琦峻很吊人胃口的卖了个关子,没有正面回答。
“我可以带你去看。”她说这话时,那语气就像个深藏不露的占星师。
她带着娄樾登上了一条很冷门的公交线路,车上的乘客加司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愈发寒冷的空气顺着合不拢的窗户缝往里钻,她们仿佛是坐在一台移动的冰柜里。不等娄樾开口细问,苏琦峻就主动抱怨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说到爸爸时每次都恨得咬牙切齿,那愤怒在一定程度上帮她抵御了周遭的寒冷。
“我们是因为店里被盗了才吵起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我被叫走的前一天晚上,有个混蛋把我们家店洗劫一空。但我爸爸更混蛋,他居然让我再别去上学了,以后每天晚上就在店里值班。说这样还能多挣点。”
她那一惊一乍的语调吸引了车上所有人的目光。
“那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说他脑子进水了。我说既然门有问题就去换门,舍不得那点钱下次还得被偷。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今天的娄樾就是一棵有洞的大树。苏琦峻不需要她说话,只需要她证明自己接收到了那些情绪。
“他说门再坚固也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还说……”苏琦峻缓了缓,冷笑的同时还摇了摇头,“她说女孩上学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学会给男人做饭。他当时竟然很认真的给我讲,让我读完高中就赶快嫁人,她不会再浪费钱让我读大学了。”
没有人比娄樾更加了解她的姐妹,她不在乎车上其余几人的眼光,搂住苏琦峻的脖子,从后座上紧紧抱住了她,两个人的下巴毫无隔阂的贴在一起。
“之后呢。”
娄樾用轻柔的声音引导着苏琦峻继续诉说,她是那般的善解人意,如黑夜里最抚人心的月光仙子。她希望苏琦峻抱怨个彻彻底底,再大的委屈倒干净了也就不再是委屈。
“之后我就骂他是个白痴,连清朝人都不如。他吵不过就打了我,然后我就跑出来了。”苏琦峻越说越慢眼皮也tຊ像困了似的耷拉下来,她实在是太累了,长时间的生气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最后我给他说,既然觉得我在吸他的血,那我就彻底离开这个家。”
“再也不回去了?”
“对。”
“你认真的?”
“至少要让他以为是。”
两姐妹亲昵的贴在一起心照不宣的笑了。娄樾还是更喜欢坐着,苏琦峻长得太高了,坐着时他们才真正的属于对方。
“那你住到我们家去吧。”娄樾关心的劝说,“在你爸低头认错之前,总不能睡在大街上啊。”
“绝对不行。”苏琦峻几乎没有思索就果断的拒绝了,“所有大人面对离家出走的孩子,处理方式清一色的雷同。你爸妈一定会收留我一晚,第二天也一定会把我押回家去,并且在心底里他们真的认为自己做了件绝对正确的大好事。”
“可我不相信你能掏的出来住宾馆的钱。”
“谁说住宾馆一定要掏钱了。”
接下来不论娄樾如何威逼利诱,苏琦峻都坚持要把谜底留到最后。她们又坐了很久的车,这段旅程比一开始预计的要长出很多,直到司机把里外的车灯全都打开,她们才终于到了地方。
这里已经接近县城的边缘,是闹市繁华的触角够不到的地方。下车后苏琦峻走在前面,她们的面前是一片坑坑洼洼的荒地,她扒开疯长的野草硬生生趟出一条路来,而娄樾则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时刻提防着潜伏于夜色下的尖锐石块。
最后她们走出荒地,来到一栋足以被称作遗址的建筑前。正是那几十年前颇为辉煌的老教堂,可以看得出来它本来是木头搭建的,后来为了坚固又补上了砖,即使如此,看似坚硬的外墙也早已被无休止的狂风摧残的千疮百孔。顺着大门口摇摇欲坠的十字架往上看,那哥特式风格的尖塔最高处有座空空荡荡的钟楼,至于本应该悬在里面的吊钟,也许是被偷走的人拿去卖了废铁。沉重的大门内杳无人烟,只有令人唏嘘的故事在房梁间回荡,蜿蜒的藤蔓像手臂一样在夜风下晃动,前一秒像是欢迎下一秒又像撵她们离开。
不过时光带走了它的璀璨却带不走它的尊严,即使所有的光芒都已经离它而去,那经久不散的圣歌依然未曾飘远。教堂一言不发却洞悉万千,令任何与其对视的人都不敢造次。
看见苏琦峻毫不犹豫的往里面走,娄樾急忙发问:
“你这几天不会就住在这儿吧。”
“怎么,怕了?”
“难道不应该吗。”
半敞着的大门早就已经锈死,推不动也合不上。短短几天苏琦峻就把这里摸得门儿清,就像在自家客厅里漫步。她带领着胆怯的娄樾在黑暗中前行,听到娄樾的呼吸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像个风箱,苏琦峻故意发出一声凄厉的鬼叫,这让她吃了重重的一巴掌。
“我这是在帮你。”苏琦峻坏笑着揉了揉被打疼的肩膀,“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是直面恐惧,而直面恐惧最好的办法是调侃恐惧。”
她们的必经之路上布满了散落的砖头和倒塌的书架,没有任何一段是平坦的,虽然走在屋子里,却犹如穿行在丘陵间,一个不小心就会踩进坑洞里。这样的路在阳关明媚的白天都不会好走,只是简单的攀上二楼,娄樾就感觉过去了一个钟头。
“到了。”
苏琦峻先行钻进一个小房间,又转过身来,像个好客的主人那样冲自己的闺蜜招手,但紧接着她就懊恼的意识到娄樾是看不见的。她顺着墙摸过去点亮了烛台,片刻之后,金黄色的柔光毫不留情的撕碎了屋里浓郁的黑雾。在门口踌躇不前的娄樾像个终于得救的溺水者,迎着那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里是?”娄樾在发问的同时正专注的审视着每个角落。
“应该是神父的房间,我全都看过了,这间无疑是最好的。”
等到眼睛彻底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亮度,娄樾最先注意到的是墙角的书架。和她课桌上的东西可不一样,那上面摆放的宗教书籍全都采用了不容侵犯的厚皮革封面和烫金字体,纵使里面的书页早已风化变黄,也不妨碍它们继续散发出神圣的气息。该有的床和小餐桌都摆放在房间的左侧,略显尴尬的是桌布和床单全都缺席,而房间右侧空出来很大一片地方留给了墙上的十字架。屋子里本来是有窗户的,但玻璃早就碎了,有人拿木板钉在了那个漏风的大窟窿上,娄樾猜测这是苏琦峻的杰作。
毫无疑问这里被精心的打扫过,否则地上的灰尘应该能够盖过鞋底。除了新换的蜡烛一切东西都维持了原样,恍惚之间,娄樾竟难以分辨自己身处哪个年代。
“我的眼光是不是还不错。”
苏琦峻在床上坐下,期待听到一个悦耳的称赞。然而娄樾的回答很令她扫兴。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吗?我听他们说,这里的神父当年是被人害死的,死状极惨,头都被敲碎了。”娄樾吞下一大口唾沫。
“害怕的不应该是凶手吗,为什么是我呢。”苏琦峻皱起眉头埋怨道:“如果你今晚只能说这样丧气的话,那还不如闭嘴呢。”
苏琦峻干脆展展的躺在床上不说话了,为了表达歉意,娄樾走过去紧挨着她躺下。她们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用屁股去挤对方,一种两个人之间特有的修复情感的方式。这场并不雅观的比赛,最终以个头更矮的娄樾差点被挤下床去而告一段落。
“要是让我住在这样的地方,我一定会生病的。”娄樾发出感慨。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当然会发疯。”
经过刚才的闹腾苏琦峻已经不生气了,她从阴暗的床底下掏出两本用来消遣的爱情小说,全是那种看一眼书名就能猜到结局的恶俗文学。接着她又拿出来个已经磨掉了漆的老旧随身听,把一盘很明显的盗版磁带塞进去,很快最前沿的流行音乐就回荡在了这间古堡般的教堂之中。苏琦峻说自己出来的太急,现在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应该把跳棋也一并带来。
听到第二首的时候,娄樾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首什么歌?”
“我看看……”苏琦峻眯起眼睛,把写有名字的磁带盒朝向光亮的烛台,“反方向的钟。这歌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老板推荐的。”
“感觉他的舌头都快打结了。”娄樾说。
听完磁带的A面之后,娄樾看了看表说自己必须要回家了。苏琦峻虽然依依不舍,但还是尊重了这个决定,并且把她送到教堂外面。当走出这座完全漆黑,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古老建筑之后,娄樾忍不住再一次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大胆,我时候能做到这样就好了。”
“不难,只要你爸也足够混蛋。”说完之后苏琦峻又酸溜溜的讲,“但你爸爸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估计是你没机会了。”
可娄樾刚离开没几步,苏琦峻就从后面叫住了她。她显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但犹犹豫豫的,像张坏掉的唱片一样哼唧了老半天也没讲出来。直到娄樾等的不耐烦了再次走开,苏琦峻才迫不得已的说出口。
“明天休息,你再来一趟怎么样?”
娄樾发出了今晚最敞亮的笑声。“我还以为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呢。”
“不是那个原因,是因为……因为我在这里住着总要吃东西,但是……”
苏琦峻把口袋翻过来,里面除了钥匙和月票什么也没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干净。她噘着嘴做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明白了,我会想办法的。”
不过当娄樾坚定的答应下来之后,没过几秒钟,苏琦峻又一次叫住了她。
“最好早点来,把这几天课上的东西也给我恶补一下。”
这句话差点让娄樾的眼珠子掉在地上。“你到底是谁?”她用了很夸张的口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闺蜜生日的愿望是高考早日取消。”
“再也不会了。”苏琦峻像发誓一样用了很大的力气,“他越是那么想,我就越是要反着来。我不仅要考,我还要考个贵的,离家远的,让他不仅要花还要给我花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