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沉重的门在身后被风带上,季庭柯稍稍意外地拧着眉,喉咙涸得生硬:
“昨天刚拍过。”
面对黑漆漆、冰冷的镜头,如审讯一般的视角,他微侧过身。
罗敷眼睛里一点漆,遥遥曳出点拧巴,背后两侧的蝴蝶骨弯弯地、弓起深痕。
她说:“那不一样。”
“我拍的,和别人拍的不一样。”
她永远先季庭柯一步拦着,直到他拗不过地、露出不大爽快的神色。
罗敷抓拍到几张。
隔着屏幕,她摸着他干爽的短发,仿佛再次体会到那种硬而扎的手感。
发沉的相机,再凑近季庭柯一点。
“好看吗?”的确是不一样。
照片里,男人的身后是幽蓝的窗户。窗上的霉斑几乎溢出来,他躲在光影里、情绪似乎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平静中流淌的生命力,野生的、向下扎根的。
季庭柯移开目光。挺好。
他说:“以后,用来当遗像挺好。”
罗敷哼笑了一声,安上镜头盖:“想得美。”
她的眼睛黑得发亮,屋内的一角阴翳落进季庭柯的目光里。
那是属于探寻者的一双眼。
具备洞察力、钻劲。
男人移开视线,他不再与她对视,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问她:“你饿吗?”
罗敷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有些惊异地,面对这样和谐、平铺的开场。
季庭柯和她对视,很平静地:“我知道有一家铜火锅,味道很好。”
季庭柯提到的那家铜火锅,在东环南路、曹家大巷附近,店叫:“老邱”。
店里,只有一个伙计、一个老板娘。
老板娘从前厅忙到后厨,挤点空抬头。熟客唤她“晶晶”,她抹桌子、客套“就来”。
季庭柯没有要菜单,手抻长了够藏在角落里的辣油碗,在主家忙碌、收拾桌子的间隙:
“老样子。要一个小锅,两个油心馍。”
罗敷用热茶烫碗筷,淡淡地打量他。
直到铜火锅上来,原汤带着酱油的咸香。
上层肉丸,酥肉、蛋饺、白肉炸过,下层垫白菜丝、海带、豆腐、粉条。
锅口火苗跃得高,罗敷挑眉、压半个油心馍盖着——季庭柯又给她拿下来。
“怎么?”
“这是老吃法。现在市区只让用环保油了,炭火的铜锅才能烤馍。”
他将油心馍揭了,扣在碗里。
“你以前来过?吃饭,还是…玩潜伏?”
罗敷笑笑,没有计较他带点挑衅意味的话:
“韫城离得不远。小时候来西山,吃过一次铜火锅。”
季庭柯低下头喝汤。
他默不作声地捧着碗,筷子尖挑着粉条。夹片白肉软着舌头,又加辣子、耳膜辣得鼓起来,喧闹的声音也远了些。
他垂下的、刺密浓黑的脑袋发满了汗。
那碟油心馍被蒸腾的热烘得松软,油旋儿打转、面发哽,委委屈屈地蜷在辣油碗附近。
直到最后,默契得谁也没有去碰。
结账的时候,店里差不多人都走空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俩三个中学生。
老板娘终于有机会卸下围裙,她的目光来回在罗敷、季庭柯之间转悠,颇具意味的。
而后,她用罗敷半听不懂的方言问季庭柯:女朋友?
季庭柯说:不是。
一旁的中学生凑着零花钱 A 饭钱,躲在后面最内向的那一个从袖子里掏海棠果,酸涩得舌头一麻,胡乱地扭。
老板娘笑他们:偷的哪里的?
列在最前面的小少年不服气:稷王庙的!
家里说了,稷王庙拦在门口收门票的桌子,是守庙的灰鬼坏人自个弄的,须娃儿嘛,从旁边小树林钻就是了!这叫机迷聪明!
他头昂得高高的,对上身边男人、颇具压迫感的眼。
将要缩回去了,季庭柯默了一秒。
在四周惊诧、狐疑的目光里,他忽然开口:
“哪个小树林?”*
罗敷没想过,季庭柯有一天、会主动带着她逃票。
这更像是她会做的事,追求刺激,挑战、无视规则。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季庭柯似乎就为自己划了一条看不见的三八警戒线。
他一直活在提前规划好的边界线内——最起码、明面上是那样。
仅有的一次失控,也是在那一晚。
罗敷踩过葱郁的草地。植物的汁液溅到她的鞋面上、生涩的泥土气息往鼻子里钻。
女人跟着前头宽阔的背影,跨过一处栅栏。
栅栏的间隙收得很窄,罗敷自认算是“有料”。她一手环着、压住了胸,叫季庭柯从另一端把自己拽过去,自己深深地吸一口气。
季庭柯捏着她的手心,他稳住了她的身体。
抬头的一瞬,罗敷瞥见一座古旧的庙宇。
藏在林间,侥幸地露个头。
庙宇坐北朝南、素雅宁静,左右各一垛殿,殿前没有落锁。
垛殿两侧,正是那群学生偷爬过的海棠果树。
四下没有人,他们几乎是这座庙宇里唯二的生气。
罗敷步子迈得随意,两三下踏入左手边的垛殿。
她仰首、殿内居中立着一座塑像,微微朝自己的方向前倾。
那是一尊韦陀像。
高近一名成年女性的身量,重心在左,右胳膊握拳向下、欲振臂击之,曲线婉转,似是风雨雷霆所托、武中蕴文。
罗敷摩挲着小臂的动作一顿。
她要凑近了瞧,脚步跟着挪了挪、殿内尘土微扬,小小惊动。
殿内,忽地、有犬类动物喷响鼻息,被冒犯一般、“蹭”一下跃起身。
季庭柯还立在殿外。
他冷眼看着,注意到殿内的西北角,栖了两条狗。
一只虎斑土松,一只四眼铁包金——这类狗,多半是守庙人、或是文保员养来的。白天人看庙,晚上、或是白天人偷懒的时候,圈养的狗放出来守着。
罗敷眯眼盯紧,动作滞住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再半步。
她撞上了一堵温热的胸膛,来者不动声色。
是季庭柯,立在距离她半步的角落。
他伸手,炙烫的掌心捂住了她的眼睛。
罗敷眼皮微动,睫毛乱扫、带来一阵痒。
“别跟狗对视。”他说。
西北角的两条狗敷衍地叫了两下,露出身后的铁链子,它们缩了回去。
罗敷看不见,只听见季庭柯的声音,耐心地纠正她:
“进门拜弥勒,出门敬韦陀,你刚刚走错了顺序。”
罗敷蹙起眉毛,联想到男人房间供奉着的那尊关公相。
像是不经意地,她拨开他覆眼的手:“你很懂这些?”
“皮毛。”
季庭柯曲膝跪上蒲团,拿起一旁的签桶——签桶虔抵上额头,再拿远,轻轻握在手中摇。掉出根签:十签 下下 冉伯牛染病,孟郊五十登第病患时时命蹇衰 何须打瓦共钻龟。
直教重见一阳复 始可求神仗佛持。断曰:名难图 财禄失 行人迟 讼未息病难留 求神佑 莫贪求 宜守旧男人面上不见有什么反应。他藏得很快、动作很密,遮掩在手腕之下。
罗敷眼睛足够尖,她瞄到了一眼:
“是不是这诸天神佛,看我们逃票、克扣了神仙的香火钱,所以生气,赐了你一根下下签?”
季庭柯摇摇头。
眼前是怒目金刚、低眉菩萨,他沉静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神佛没有嗔恨心的,小事不会怪罪。”
他说:凡生畏果,菩萨畏因。
菩萨怕因,因而、从不轻易种因。
罗敷无所谓地笑笑:她向来不在乎这些。
求神问卜,不如自己做主。**回到公寓后,罗敷一直盘算着那根签文。她琢磨着季庭柯今天的古怪,来回反刍、研磨他的举动。
在勉强称得上和谐、又有些诡异的氛围里,季庭柯给供奉的迦蓝菩萨上香,会在做烩菜时多烧她的一份,不再恼她刻意说出的那些骚话。
直到这天夜里:罗敷有起夜的习惯,半梦半醒地去放水。
季庭柯的房门破天荒地敞着,没有反锁。像张口的哑巴,发出邀请的征兆。
罗敷赤着脚,她摸了进去——想去打趣一嘴,或者摸一把肌肉、占一下便宜。
她玩弄,他恼怒。
像巴普洛夫的狗,在每一次听到铃声时不可控制地分泌出唾液。
她有所企图,故意在主卧门口停顿。
直到看清空荡荡的房间,看清只剩下个席梦思的床,关公相、笔电、日常用品全部消失。抽屉,空了。衣柜,空了。
罗敷叫了一声“季庭柯”,没人应。
厨房里没有人。
客厅、洗手间,都没有。***季庭柯,不见了。
他抹杀掉所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带着他全部的家当、行李,把整间公寓,留给了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二手租客。
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