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凡一手抱着作业本,一手拿着手机,兴奋地连跑带蹦。
“盛景!我试镜通过啦!”她停在盛景课桌前,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一会儿就要去跟导演见面了!”
“恭喜你啦,”盛景抱走她怀里的一大摞作业本说,“快去吧,我帮你交作业去。”
顾惜凡眨眨眼,觉得神奇。盛景这小孩,原本只会撒娇卖乖躲事儿,懒散得不行,这阵子却一反常态,让他帮什么忙他都帮,现在更是会主动帮忙了。
她像个长辈似的感慨:“真是长大了。”
“你说什么啊?”
“我还奇怪呢,你突然对我这么好!”她笑,“是长大了,知道孝顺长辈了!”
盛景没接茬她的玩笑,一边往前走,一边散漫地开口。
“有什么奇怪的。喜欢你呗。”
“啊?”
这声回应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洪亮。盛景回头看,顾惜凡愣在原地,震惊地张大了嘴。震惊的程度就像一个亲姐姐听到自己亲弟弟说这话一样。
他笑:“你真信了?”
意料之中,顾惜凡呼出口气,拍着胸口说:“哪家姐姐听到亲弟弟说这话不吓人的。你这臭小子,可别再乱说话了!”
盛景朝她做了个鬼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看了想揍他。顾惜凡才冲上去拍他一掌,刚结束社团活动的俞洵就从前门进来。
“你怎么开始虐待小孩了?”俞洵打趣。
什么事都忘到了脑后,顾惜凡上前去拉着他,高兴地分享那个好消息。
盛景从他俩身旁走过时,俞洵问:“我和她一起去。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困,”他倦懒地抬手挥挥,“我回去补觉。”
“别总熬夜啊你!”俞洵无奈地喊。
男孩依旧散漫的声音从外面的走廊远远传来。
“知道了。”
初中毕业前夕,顾惜凡的妈妈再婚了,想移民澳洲,打算给顾惜凡转学。
那天三个人聚在盛家,打算要看顾惜凡上次拍的电影。客厅里安静得沉闷,只有打开碟片盒的咔嚓声,按下影碟机按钮的嗒嗒声。
盛景憋不住事儿,首先开口问她:“你真的要走吗?”
俞洵坐在一旁,垂着头不声不响。
顾惜凡把碟片推进去,回头看他们:“我不会走的。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决定。”
她打算以后读美国的电影学院,就算要留学也是去美国。认识了她这么久,盛景也知道,她看起来乖巧,其实很有主见,不会轻易为别人改变自己的步调。
听她这么说,盛景稍微放下心来,庆幸的同时又有一丝愧疚。
“那你就要和顾阿姨分开了,”他说,“这样会幸福吗?”对盛景而言,和家人朋友们在一起是最幸福的。
“为什么不呢?妈妈还是我的妈妈呀,只是我们住的稍微远了点,”顾惜凡说,“她为了她的幸福选择去澳洲,我为了我的幸福选择不去。我和妈妈都会幸福的。”
“不过,还是演戏的时候最幸福!”说着,她打开电视机,“虽然这部片是个小导演拍的,我也不是主角,但是我人生的第一部作品!你们要跟我一起见证哦。”
窗帘拉上,房间里只有屏幕亮光闪烁。电影很长很长,昏暗的环境滋生困意,说要见证的人却先睡着了。盛景拿着小吃从厨房回来,就看见顾惜凡歪头睡倒在俞洵肩上。
俞洵倒是看得认真。盛景放下托盘,递了瓶饮料给他。
俞洵无声地说了谢谢后,拍拍自己的左侧。盛景窝过去坐着,也跟顾惜凡似的靠着他。
空调温度有点低,他们盖了一张薄被,将将围住三个人。沙发很宽敞,三个人却非要这样挨在一起,像在空旷的房子里建起了一个潦草的温馨小屋。
那个时候有很多烦恼,也有很多快乐。不回顾遥远的从前,也不畅想遥远的以后,只是和喜欢的哥哥姐姐,和要好的朋友待在一起,就会感到小小的幸福。盛景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间想,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不知道顾惜凡怎么说的,总之她妈妈最后不再强制要求她一起去澳洲。
送机顾母的那天,俞洵和盛景也去了。看着她上了飞机,舱门关闭,顾惜凡挥动的手垂下来。她转身说:“走吧。”
她的表情很难过。但她没哭。
俞洵拉着她安慰:“没关系,还有我们呢。”
“是啊。”盛景点头。
“嗯!没关系!”她扬起笑脸,握拳道,“我一定要成为大明星,这样妈妈在哪都能看见我了!”
夏天过后,三个人一起去了美国读高中。
直到大学毕业,俞洵和盛景要继续完成学业,顾惜凡则要回国拍戏。
俞洵有个项目忙不开,让盛景送她去机场。盛景在楼梯下抽烟,一边看墙上的油画,一边等顾惜凡下楼。
听见行李箱的声音,他抬头看过去。
越过缭绕的白雾,顾惜凡站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背后是哥特式长窗,逆着光,她的轮廓成了剪影。
“哎呀,我走了之后,你俩可得相依为命了。别太想我哦。”她话语俏皮。
这间别墅是他们三人同住了八年的地方,理应熟悉,盛景却觉得这场景陌生而有魔力,促使他说了一句话。
顾惜凡先是笑,说他那么大了还是没长进。见他半天没有反驳,她才安静下来,看着他沉默。
她向他道歉,她已经和俞洵在一起了,只是还没和他说。
因为逆光,盛景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说没关系,他其实知道的,但只是想说出来,不留遗憾。
盛景掐了烟,上去拎行李箱:“走吧,再晚要误机了。”
一路无话到机场,盛景把行李箱拿出来。顾惜凡接过说:“就送到这吧,你不是一会儿还有课?”
“知道了,我的老姐姐,赶紧走吧你。”他语气恶劣,态度散漫。
“你这家伙!”顾惜凡笑着打他的背。空气恢复到了往常的松弛,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她张牙舞爪地道别:“我还会回来的!”
第二年的春假,顾惜凡回来了几天。在亲友们举办的送别派对上,俞洵向顾惜凡求婚。再下一个假期,他们回国办了婚礼。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很快,又理所当然。
彼时顾惜凡已经小有名气,俞洵为她的事业让步,答应隐婚。那场在俞家老宅的婚礼,盛景其实记不清具体的细节了,只记得那时的两个人看起来真的太幸福了,他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比他们幸福。
盛景也谈过恋爱,跟亲友介绍的女孩,但没有很长的,都因为受不了他的疏忽提分手。至于这个疏忽,要么是情感有限没回应,要么是工作太忙没时间。后来他寻思着别再耽误彼此的感情和时间,就没再谈恋爱,投身工作全世界到处飞。
偶尔闲下来和朋友相聚,看看顾惜凡谈论起事业时熠熠生彩的笑脸,就会少很多疲惫。虽然难免神伤,落寞,但他觉得这样就好,她会和俞洵就这么幸福下去。
顾惜凡是一种治愈,也渐渐成了一种执念。
但这是一种没有欲求的执念。一直以来盛景习惯了看着那两个人幸福,他们幸福,他也感到安慰。他从没希望他们离婚。
在盛家搬到俞家和顾家旁边之前,顾惜凡和俞洵就已经是彼此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形影不离几十年,还会更久。在盛景眼中,他们是彼此最好的归宿,说得俗气点,他们就是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岁月为基,人生相融,没有比这更理想、更完美的爱情范式。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幸福动摇了。盛景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也动摇了。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移到了他们之外的某个地方。
“是你叮嘱我的,让我以太太为重。”
盛景抽出手的那一刻,顾惜凡就难堪地别过了头。
从不拒绝她的盛景,拒绝了她两次。
一次是她去 B 市前打电话给盛景,问他能陪她去吗。他劝她,不敢去的话就算了,别难为自己,已经知道他出轨了为什么还要亲眼去看,像自虐一样。
她想让自己彻底死心,也想亲耳听到承认,却因胆怯而犹豫。她习惯性地寻求他的帮助,他说,这不合适。
再一次是刚才,盛景拒绝了她的暗示。
顾惜凡突然想起之前一次聚会,俞洵递烟给他,他说不抽了。
俞洵问:“不抽了?”
他说:“戒了。她不喜欢。”
盛景没有多强的烟瘾,但毕竟是很多年的习惯,竟然能说戒就戒了。现在顾惜凡想起来,觉得那像一个预兆。
顾惜凡不是麻木愚钝的人,能对别人的感情一无所知。盛景曾经是爱她的,她对此有胜券在握般的笃定。但那是曾经。
他从来不求她离婚,不求她爱他,什么都不求。她其实不理解他的爱,也没试图去理解。直到以为能永远握在手里的东西变成流沙,她才开始惶恐,开始追问他的感情——他到底在爱什么,他的爱到底是什么?
顾惜凡对此一无所知。
但此外,她其实都知道。
别人给予的目光,分量有多轻多重她很清楚,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她曾经是盛景的焦点,现在不是了,他的注意力不再全然给她。她迫切地需要为所有的变化找一个原因。
答案似乎一目了然,love is over。
瓷砖反射吊灯的光辉,顾惜凡盯久了有些目眩。她闭了闭眼睛说:“你今天来,只是因为担心我吧。”也许他早就不爱她了,只是那么多年情分在,无法对她不管不顾。
“嗯。”
“……如果,从前你能把我抢走就好了。”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盛景无奈:“你应该比我清楚,那时的你,谁也抢不走。”
已经给了别人的心,他上哪儿去抢。她选择了俞洵,他又有什么办法。
人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尽管他们三个谁都没想到,今天会是这个样子吧。
“爱我的人都一个一个离开了,盛景。”她声音微弱,像无助的迷途者。
“我还会有幸福的机会吗?”
她自嘲,像疑问又像质问。
“为什么不呢,惜凡,”盛景轻声道,像在叹惋,“你说过,演戏的时候你最幸福。”
她抬头看,盛景正站在电视机旁的展柜前,目光的终点是里面形形色色的奖杯。
人气奖有,水奖有,口碑奖也有,摆满了一柜子,但唯独最上层只放着三座,孤高而华丽,是她的影后奖杯。
一瞬间,顾惜凡回想起自己站在聚光灯下举着影后奖杯的情景。盛景侧首看她,却说起那个他们一起窝在沙发上见证她事业萌芽的夏天。
盛景还记得顾惜凡最初的模样,顾惜凡自己却忘了。
一路上,她得到很多,名,利,还有爱。不只身边人的爱,还有影迷的爱。或许太多了,多到她习以为常,不知感念。她享受,沉醉,却忘了爱不总是无条件的,理所应当的。那个曾在讲台上大胆说出梦想的小女孩,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她安于现状,沉湎感情,拼了命地想抓住眼前能看到的所有,以为什么都能得到手,什么都能永久,到头来却什么都没能抓牢,也忘了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盛景走了,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下顾惜凡一个人。她看着不远处那一墙奖杯,湿了眼眶。
手机响了两声,是经纪人刘姐的消息。第一条是网页链接,今年某国际电影节的获奖名单。下一条是刘姐的感叹。
「哇,这次拿奖的都是实至名归的演技派诶!那个影后还感谢了经纪人呢,好羡慕啊!」
又进来一条消息。
「惜凡,还记得我带你的第一天你就立志要横扫各大奖项。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站在那上面的,顾影后[爱心]」
眼泪一颗颗砸在屏幕上,模糊了文字。顾惜凡终于泣不成声。
小可爱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