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五天后,徐冉和马明辉跌落的地方,依然残存着一大片淡棕色的血迹,即便保洁每天用水冲刷,那污痕却始终不褪,如同盘踞在人们心头尚未弥散的阴影。
辛夏每每路过,也和他人一般绕道而行,生怕冒犯了死者,引来怨气。同事中唯有陈苍不怕,那天她和辛夏从外面采访回来,路过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时忽然站定不动,看着那片淡痕轻声道,“蛮可惜的,是吗?她还这么年轻。”
辛夏不知该接些什么,“嗯”了一声便沉默了。陈苍于是继续道,“说实话,水镇那件事后,我一度打算辞职来着......那时说不恨她假的,只是现在,想恨也恨不起来了。”
当天下午,办公楼下忽然响起喧嚷声,虽有隔音玻璃阻挡,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楼上。辛夏和刘姐挤着栏杆朝下望,看到徐冉坠落的地方横七竖八坐着几个人,中间那个抱着黑框的遗像捶地痛哭,两边的则拉起一张白色横幅,上写“嘉晟传媒压榨员工,还我女儿性命”几个墨黑大字。
刘姐将嘴里的瓜子壳精准吐到垃圾桶里,扭头看向辛夏,“啥意思,警方不是定性情杀了,怎么还成压榨员工了?”
辛夏从她手心里捏了颗瓜子在齿间嗑开,“马明辉出身农村,来京平打拼了几年也没凑够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从他身上能压榨出几块钱?自然不如嘉晟这棵大树好。”
刘姐用胳膊肘顶她,“你怎么不把人朝好里想,人家毕竟刚死了闺女,伤心过度下,也可能把情绪转移到别处的。”
辛夏轻哼,“伤心过度?你看那老太太,半天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徐编就是她弟弟的血牛,你别看她表面光鲜,其实连十万块都存不住,平时发了工资奖金,就要被老太太拿走给儿子供楼。”杨枫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后,抱臂冷眼看着楼下的闹剧,眼角却莹润出湿意。她极力掩饰住,留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开,“她努力想摆脱的,始终没有摆脱掉,连死了都不行。”
辛夏讶异地看着杨枫的背影,她本以为她对徐冉只是假意的讨好和奉承,却没想到真情和假意的界限有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很难分辨。
正兀自感叹,又见倪殊和人事部经理沿着走廊朝电梯间走去,步履虽快,神色却沉稳,应该是要亲自去处理楼下那场闹剧。
这一周风云骤变,徐冉之死闹出满城风雨,李嘉明也连续几天都未露面,虽不知这二者间是否存在着牵连,但公司大小事宜,却是当仁不让地落在了这位新来的年轻总监身上。
辛夏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量倪殊的背影。彼时他刚好侧过脸对人事经理说着什么,撞上辛夏的目光后,眉毛稍稍抬起一点,毫不掩饰地回望她几秒,这才转身走进电梯。
辛夏被人抓个正着未免尴尬,低头准备找点事做,肩膀上忽的被人一拍。
“小夏姐,咱们开个小会。”陈苍一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朝会议室的方向指了指。
会议内容很简单,总结一点就是公司管理层决定由陈苍暂时代理徐冉的工作。陈苍工作能力强,人缘也很好,所以大家皆从心里认同这个决定,纷纷鼓掌祝贺。
只是散会后,在陈苍邀请大家今晚到自己家煮火锅时,杨枫笑着婉拒了。
“我有点头疼,先回家休息了。”杨枫好整以暇地抹着口红,涂完后将那小黑管“咚”一声扔进皮包,看向陈苍身后的诸位同事,“我一向不喜欢吃火锅的,不过徐编最喜欢吃了,你们慢用。”
当晚吃饭的氛围因为杨枫的扫兴颇显得有几分凝重,不过当陈苍将超市送来的几只波龙去壳上桌时,众人登时兴奋起来,吃肉喝酒,侃天侃地,把这一周积攒的沉闷全部抛之脑后。
吴兆聊起了倪殊,说方才下班的时候看到他苦心把徐母劝上来,亲自搀扶着老太太去办公室,又是倒水又是安抚,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脾性。
他的话很快被打断,说他怎么连绥靖都不懂吗?
有人替吴兆反驳,“养尊处优的富二代,能装成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总比李嘉明要强一些,仗着自己是外戚,整日拿架子耍威风。”
陈苍听了这话把嘴里滚烫的龙虾肉吞了,问道,“他是哪一门的外戚?”
“倪总监他爹的新太太的弟弟。”
绕口令似的一句话,辛夏却一下子捋清楚了,笑道,“这么说,倪总和李总编还是远亲?”
那人不怀好意地笑,“就是这关系着实有点耐人寻味。”
酒足饭饱后大家还贪慕着今晚的好气氛,不舍得离去,陈苍于是打开switch,又拿了扑克出来,让每个人都能各得其所。
刘姐参观陈苍的屋子,一百平出头的两室一厅,虽装修得不算复杂,却能看出是精心设计过的,各色家具简约别致,看似随心一摆,却tຊ令人视觉舒畅。
东边的一面空墙上,悬挂着一张陈苍的照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站在暮色四合的天地间,头顶的天空尚留一线夕光,脚下,却已是夜色流淌,将她半个身子淹没。
“这照片拍得真有意境,小陈组长,谁给你拍的?”刘姐问道。
陈苍正在看人打牌,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笑答,“一个朋友。”
“你这个朋友一定很喜欢你,”刘姐看着照片上陈苍美丽的面庞,叹道,“不过此照片还缺个名字,不如我来帮你提个字,就叫‘逐渐黑化’如何?”
众人听闻皆笑。
刘姐借兴继续打趣陈苍,“小陈组长,这个地段买这么一套房子,再加上装修设计的费用,得不少钱吗?没想到你也是富二代啊。”
“什么富二代,我爸出的首付,房贷需要我每月自己还的。”
“愿意拿首付也很不错了。”
陈苍努嘴,“这是他给我的抚慰金,我小时候他就和我妈离婚了,所以对我心存愧疚。”
刘姐没想到引出陈苍这样一番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陈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起身笑着推了刘姐过去玩游戏,自个儿则走到独自站在客厅,凝望着角落中那架原木色钢琴的辛夏身后,和她映在钢琴上的影子对望。
“吓我一跳,”辛夏冷不丁看见陈苍的投映在钢琴上的影像,猛地回头,“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是你太专注了,”陈苍笑着揭开琴盖坐下,仰头望向辛夏,“我弹一首给你听?”
说完便坐下,手指在琴键上试了几个音后,奏出一串跳动的音符。
“G大调变奏曲第四变奏,”陈苍边弹边冲辛夏解说,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像两只蝴蝶,“它讲的是工人爱上了磨坊主的女儿,爱而不得的绝望让青年不得不投身到一条河中,倚仗河水温柔强大的力量寻求安慰。第四变奏中的悲伤和忧郁便来源于此。”
“后来呢?”辛夏不懂音乐,却不觉被悲伤的旋律吸引,看着陈苍的背影轻声问了一句。
“在一起了,否则,也不会有后两章的轻快氛围。”曲子不长,陈苍很快弹完,回头望向辛夏,眼角微弯,“许久没练了,弹得乱七八糟的。”
辛夏摇头,“虽然我是外行,但我觉得你弹得很好。”
“我没有什么天赋,弹了两年就想放弃来着,可是我妈不甘心,非逼着我继续练,费钱又费人,最后就出了这么一首成果,其它曲子全忘了。”陈苍笑着自嘲,阖上琴盖转身看向辛夏,“委屈你的耳朵了,小夏姐。”
辛夏的心因陈苍的话起了一丝微波,她看向她,小声问道,“对于一个对音乐充满热爱且极具天赋的人来说,钢琴意味着什么?”
陈苍思忖片刻, “生命。”
***
倪殊一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将百叶窗拨开一条缝,看楼下那三个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影。他觉得他们就像三条扭曲的虫子,贪慕着夏末最后一丝酷热,久久不愿离开。
他走到桌边,将那杯一口未动的咖啡放在桌上,给公司的法律顾问拨过去一个电话。
“倪总,徐冉不属于因公死亡,从法律上来说,公司只需要付丧葬费、一次性救济金和直系亲属的生活困难补助即可,这三项费用都不高,我大致算了一下,差不多在二十万以内。可是法律之外还有人情,人情之外还有舆论,现在徐家把这件事放到网上,摆明就是利用舆论逼咱们服软,呵,说白了,就是逼公司多掏些钱出来。您是做媒体的,自然知道现在网络上对于什么996、715早已民怨沸腾,若不满足他们的要求,恐怕会影响公司的形象。”
倪殊轻轻搅动咖啡,听勺子和杯沿碰撞出清脆的“叮咚”声后,仰了仰眉毛,温声道,“可警察已经调查出了徐冉和李嘉明的关系,短信、开房记录......”
“这些都是警察的取证,按照法律规定,是不能把它们放到网络上的,红口白牙说出去,网民只会觉得公司不择手段,污蔑去世员工的名誉,对我们更没好处。”
“我知道了。”倪殊挂了电话,单肘撑桌,食指抵在太阳穴处轻轻摁压。
门上响了几下,他抬头说了句请进,等了片刻后,看见门被推开一个缝隙。那边的人似乎在犹豫,但终于还是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有事找我?”倪殊看着杨枫,轻问一句。
杨枫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关上门,深深吸了口气后,一字一句道,“倪总,我认为徐编的死和陈苍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