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经过牡丹楼前,这是京中最大的酒楼,就坐落在洛河畔,酒楼共有七层,远比周围的建筑高,最上面三层,可以俯观大半个洛河,正是京中最适合观看龙舟赛的地点之一,因此每每到端午这日,上三层的雅间就会被京中的达官贵人抢着包下。
然而却偏偏有人占了包厢,不看洛河上的龙舟,反而趴在临街的一面窗边看下面游人如织。
那是个少年,约摸十一二岁的年纪,身穿暗花紫缎的锦袍,脚上青云纹翘头皂底靴,头戴白玉冠,冠上缀着一个红绒球,艳丽的绒球衬着少年如玉的肤色,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面如春花。
这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少年,一看就知道是锦衣玉食养出来,通体富贵,更难得的是,一般富贵子弟,都是富气多于贵气,那通身的富贵,多是靠着衣着装饰给托出来的,而这漂亮得过分的少年,却是贵气多于富气,便仿佛他的富贵之气是与生具来的,哪怕是破衣烂鞋,他也能穿出富贵之相来,那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饰,穿在他身上,却完全成了点缀。
“阿秀,阿秀你看什么呢,街上有什么好看,快过来,咱们打个赌,哪艘龙舟能夺魁,若你赢了,上回你看中的那匹烈马,我就送给你。”
临河的窗边,还有一个少年,年纪略长,大约十四五岁,也是一身暗纹枣红缎的锦衣,玉冠绒球,打扮与前头那个少年相差仿佛,容貌却是极为俊朗,富贵之中,却隐隐又有一股威严,就像一头还没有成年的幼狮,虽然稚嫩,却已显不凡。
“嗯……啊……四哥……”
郑秀含含糊糊的应着,身子却没动,还是看着街上。他看到一辆马车驶过,窗帘掀起,隐隐约约,坐着个梳着双髻簪着白花的女孩儿,托着腮,好像……在笑?受到莫名的吸引,他又往外探了探身体,忍不住想看清那个女孩儿的面容。
被唤作四哥的少年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敷衍了,恼怒的走过来,正要伸手去揪郑秀的耳朵,冷不防郑秀突然身体一僵,撑着窗沿的双手失去力气,整个人头下脚上就往楼下栽去。
“阿秀。”
少年大惊失色,猛的一扑,抱住了郑秀的腿,角落里侍立的两个眉清目秀的侍从也迅速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忙,三人连拉带拽的把郑秀拖回来,却只见他漂亮得不得了的面庞上,却是挂满细碎的冷汗,脸色白得异样,隐隐泛出青色,呼吸更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来人……来人,传太医!”
少年声嘶力竭,雅间的门被用力推开,几名佩着刀的侍卫抢上前来,看到眼前的情况,具是神色大变。
“四殿下,今日端午,街上人流太多,车马难行,传唤太医恐不及,杏霖堂就在不远,还是赶紧将荣国公送过去救治。”一名侍卫道。
“带路。”
少年当机立断,采纳了这名侍卫的建议。侍从要从他手中接过郑秀,却被他狠瞪一眼,亲自抱着郑秀急奔出牡丹楼。
侍卫们拔出刀剑在前开道,明晃晃的刀光剑影惊得路人纷纷闪避,大街上瞬间乱成一团,推攘间,有人摔倒,一个带着一个,倒了一片,哀叫痛呼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
混乱的人群阻碍了马车前行,苏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哀呼声,微微皱眉。
须臾,去打听的下人来报,道:“夫人,是四皇子与荣国公在牡丹楼上观龙舟赛,荣国公突发疾病,急送医馆,四皇子命侍卫刀剑开道,惊吓了许多行人,已经有金吾卫的人去安抚,很快马车就能继续通行。”
苏氏愣了一会儿,道:“荣国公?京中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荣国公?”
她离京十年,已是久不知京中情形,不过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哪位国公以荣为号。
下人也不知,又去打探了,才来禀道:“这位荣国公,就是建平侯独子,圣上恩宠,三年前为他授冠,封荣国公。”
苏氏又愣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建平侯,那可是当朝一员绝世武将,深受皇帝信任重用,当年她的父亲老忠毅伯沙场失利,朝中就派了建平侯接替老忠毅伯镇守雁门关,不想三年后蛮夷来犯,建平侯大破蛮夷,追击三百里,杀得蛮夷丢盔弃甲,连蛮王都被俘虏,逼得蛮夷献上降表称臣纳贡,然而这一战,建平侯也身受重伤,未能凯旋回京就伤重不治,死于雁门关内。噩耗传入京中,建平侯夫人就当场吐血,不久后郁郁而亡,只留下出生未久的儿子郑秀。
如果她没记错,郑秀应该才只有十一二岁吧,授冠也就罢了,他是独子,支应门庭,提前几年授冠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袭了建平侯一爵也就是了,竟然还封荣国公,皇帝就算是抚恤功臣遗孤,也过于隆宠了,也不怕这孩子年幼经受不起这天大的福气?
苏氏叹息了一声,再看眼前三个女孩儿,心中更是黯然,可惜都是女孩儿,将来好坏,都得看她们自己的命,不如男儿,到底能为自己挣一份前程出来,她身为嫡母,带这三个女孩儿回伯府,不分嫡庶,一视同仁,已算是竭尽所能,尽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
艰难的从人流中驶出来,马车终于停在了忠毅伯府前,早有守在侧门边的几个管事仆妇迎上前来,笑嘻嘻的道:“今儿早上喜鹊在枝上叫,太夫人就说,大姑奶奶定是今儿到,教我们在门上守着,果不然,大姑奶奶就到了。哎哟,大姑奶奶您慢些,仔细脚下……”
苏氏看着这说着好话儿的管事妈妈,面儿圆圆,肌肤白净,觉着面熟,想了一会儿才笑道:“你是母亲身边的巧翠姐姐罢。”
能被苏氏尊一声姐姐的,都是太夫人身边的心腹大丫环,其他稍次些的,还够不上这份儿。
管事妈妈也笑道:“一别十年,大姑奶奶仍记得奴婢,如今奴婢嫁了人,还在太夫人跟前伺候,大家伙儿抬爱,都叫我一声翠妈妈。”
“那是翠妈妈能干,母亲离不得你。”苏氏改了口,太夫人遣了翠妈妈出来迎她,显然是依然看重疼爱她这个女儿,她心中自然高兴。
这时裘慎三姐妹也依次下了车,翠妈妈看到裘慎最年长,相貌也最肖似苏氏,忙又笑道:“这位便是表小姐罢,生得与大姑奶奶幼时一个模样,太夫人瞧了,怕要疼到骨子里去。”
“翠妈妈好。”裘慎也福了福身,对外祖母身边的管事妈妈以示礼敬,端庄的小模样儿确实和苏氏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二表小姐和三表小姐,都是好模样儿。”
对裘怫和裘怡,翠妈妈的笑容就淡多了。
这时边上又走来一个管事妈妈,福了福礼,道:“雍容院都打理干净了,大姑奶奶与三位表小姐一路辛苦,且先去院里梳洗松泛,才好去给太夫人请安。”
苏氏冷眼瞧了瞧她,也是认得的,是她大嫂子申氏的陪房李顺儿家的。她未出阁时,与这位长嫂之间就有些不和,如今守寡托庇娘家,少不得要在申氏手下讨生活,看着申氏的脸色,也难怪李顺儿家的态度不冷不热的,要不是太夫人还在,恐怕这态度还要再差上七分。
“辛苦大嫂了。”
苏氏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性,虽然此番托庇娘家,却也自有底气,也是不冷不热的向李顺儿家的表达了一下对申氏的感谢,雍容院可不小,那是她出嫁前的闺阁,前后三进的院子,朱墙碧瓦,雕梁画栋,说有多精致华美就有多精致华美。
当年苏氏出嫁后,雍容院就空了下来,她随裘一鸣离京前一年,申氏正好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元芳,满了周岁,申氏就看上了雍容院,想给苏元芳住,却被太夫人给驳了,只空着雍容院,说等苏氏回娘家小住时还用得上。申氏私底下恨得牙都痒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出了嫁的姑奶奶还霸着娘家院子的,就算回娘家小住,那也是客,该住客院。
苏氏虽知此事,却并没有理会,如今一句辛苦大嫂,听着倒像是讽刺了。李顺儿家的是申氏心腹,自然听得出其中的意味,心下也是暗恨,回头一定要添油加醋的禀报给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