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得比想象的要快。
甄真庆幸提前做了准备,第二次和第一次相比,总归来说要游刃有余了一些。
就比如那个惊讶的表情,她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才达到自然而然的效果。
至于对艾国维的控诉,根本不需要排练。
两年前,2016 年的夏天,也是这么炎热的温度,她提着行囊落脚在深州的火车站。
当时她一无所有,行囊里也不过是两三件寒酸的衣服而已,她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
她从不知道,深州可比天南市余家庄村大多了,在城市中生活,往往更加艰难无比。
她活了 19 年,从没走出过村庄,所以当她站在深州火车站的出站口,她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步,也不知道能去哪里落脚。
那个时候她连手机都没有,就用着最笨的方法,拖着行李沿着马路一家接一家寻找着旅馆,火车站附近有很多小宾馆,进去一问,好家伙,一晚上都要一两百,甄真的身上只有 2000 多块钱,这样住的话,几天就花没了,吓得她扭头就跑。至于那些灯火辉煌的大酒店,她更是连看都不敢看。
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在一个逼仄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小旅店,一晚上只要 30 块钱,她才算免去了露宿街头的麻烦。
但这旅店实在是没什么舒适度,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条狭窄的过道,床边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子通向走廊,由于天气炎热,窗子打开了一半。
赶了几天的路,甄真实在是太疲倦了,把行李往地上一扔,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床板硬的要命,但她一动都不想动。
走廊外走过一个男人,透过窗子看见了床上的甄真,突然停下脚步探过头问:“小姑娘,一个人?要作伴吗?”
甄真朦朦胧胧的睡意顿时消散掉,她从床上猛地跳起,狠狠地关上窗户,窗子发出砰的一声响,吓了外面那个男人一跳,他顿时大骂:“靠他娘的,有病吧!”
甄真不敢理睬,她拉过窗帘,窗子被严严实实地盖上的那一刻,心里才稍微踏实一些。
整整一夜,她几乎没睡,战战兢兢地挨到天亮,马上就去办理了退房。
接下来,又是漂泊的一天。
艾国维就是在那个时候,无意中闯进了她的生活。她甚至以为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可是,一切不过都是虚幻的泡沫。
在深州流浪的第五天,甄真走进一家餐馆求职,想要找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但老板表示包吃可以,包住包不了,她问了很多家,像这样的服务员工作,基本上都不包住,但甄真此时最急迫的就是需要个住处。
求了老板好久也没能成功,她只好作罢,垂头丧气地从餐馆门口出来,这时,后面追出来一个人叫住甄真:“喂,美女,我一个兄弟那有包吃住的工作,你要不要试试?”
甄真回过头,就见到一张温和的笑脸,右眼睛上虽然有块疤痕,可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弱化了那块疤的可怖,更是连发梢都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你好,我叫艾国维,请问怎么称呼你?”
“我……甄真。”她突然就羞涩了。
艾国维并没有骗甄真,他确实有个朋友开了家棋牌室急需人手,由于很多人彻夜打牌,需要上夜班,可雇来的人干不了几天就喊着太累不干了,这不,上一个是个 40 多岁的阿姨,才做了 3 天就嚷着头晕,艾国维这个朋友不得不白天关门休息,晚上再开,这样却少挣了一半的钱。
甄真被介绍过去做晚班,白天就可以在棋牌室休息,一个月给她 1000 块钱,三餐都包,甄真很满足,她一直认为,能够在深州落下脚,离不开艾国维的帮助,她真的遇到了一个大好人。
所以在不久后他对她表白时,她心动了,其实在看见艾国维的第一眼,她就心动了。
从小到大,甄真都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还可以这样相处,虽然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可她一直以为那都是骗人玩的。
是艾国维成全了她,给了她短暂的恋爱以及从未有过的甜蜜,同时,也让她暂时放下了执念。
和他在一起后的一个月,他们同居了,甄真在艾国维的劝说下,搬进了他的出租房,虽然房间不大,但有情饮水饱,那时的甄真还觉得房子不在小和旧,稍作收拾就会很温馨。
一切美好的假象,在艾国维发现甄真不是处女时戛然而止。
从那天起,他对甄真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第二天一早,甄真还在熟睡中,他就在床上发了疯,揪起甄真的头发恶狠狠地骂她贱,明明不是处,还说什么从来没谈过恋爱,装清纯骗他,他不过是想尝试一下乡村女子的淳朴劲,结果竟然是假货?
接着,就是一晚接一晚的折磨,甄真不断地和他告饶,却反而换来更猛烈的对待,艾国维除了第一次怜惜过她,往后的每一次,都一次比一次狠厉,他甚至嘲笑她:“上过那么多次了不应该更狂野吗?”
有时连续好几天,甄真都几乎看不到艾国维的身影,静下来的时候她会认真的思考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这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对艾国维一点都不了解,她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他做什么工作,她甚至连他今年多大都不太清楚。
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被骗的那个人明明是她啊!
哭过,也恨过,想明白之后,甄真打算离开,可偏偏艾国维又不放她走。后来她才知道,那段时间艾国维正在和一个叫狗子的人做事,他暂时需要她。
具体做什么甄真不清楚,但隔段时间他就能拿回来一些钱,给甄真买一些吃食和衣服,还给她买了手机让她打发时间。
艾国维对她实在算不上好,但又没有完全弃她于不顾,她思来想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主人和宠物。
他需要她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偶尔也会给她一些甜头。
当然,重要的是她可以帮他们赚钱。
艾国维有时会让甄真对着手机里说一些话,具体怎么说、用什么语气说,艾国维会提前教好她,她问过几次这是要干什么,艾国维只搪塞着不让她问。
不过通过那些话语,她大概猜到了艾国维他们在搞些什么。那些话都是诸如什么“刘老板,钱谈好了,你说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张总,您放心,您对我满意的话,时间您定。”
说话的时候还要娇滴滴的,甄真要敢说做不来,当天晚上艾国维绝对不会让她好过。甄真时常害怕艾国维会把她真的送给那些老板,但好在他还没有那么畜生。
就这样一种畸形的、让她心惊肉跳的关系,竟然足足持续了一年多。
后来,他们的生活条件明显改善,艾国维还在一处小区租了一间更大的房子,不过甄真并没有在里面住太久,不过几天时间,艾国维就搂着一个打扮十分洋气的女孩出现在她面前。
看到那女孩的那一刻,甄真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次不用甄真提,艾国维主动下起了逐客令,甄真求之不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艾国维。
这一年,甄真攒下来一些钱,刚来时候对深州的陌生感也早已消失,离开艾国维,她去城中村租了一处单间,生活重新恢复了自由。
所以这一次警察来问她和艾国维的关系,她把这些过往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当然,隐去了她帮助他诈骗别人的那一段。
甄真看得出来,那两名警察看她的眼光从一开始的审视,到慢慢充满同情,尤其是那名叫什么晶晶的女警,一副要把艾国维吃了的样子,就差跟她一起骂人了,她知道,至少这一轮,她顺利地扛过去了。
但下一件事的进展,却出于甄真的预料。
此时她正在给客人递毛巾,那天去跪求了经理,如愿换来了在这里工作的机会。
虽然工作内容极其简单,工资也不高,可对经理而言,他施舍了这个女孩一份工作,就像做了一件善事,又或者像上位者的恩赐,于甄真而言,只要让她在这里就好,做什么都无所谓。
所以这是两方双赢的安排,自然顺理成章。
她花了一周的时间,从同事阿迪口中八卦到了很多信息。阿迪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比甄真早来了几个月,什么话都憋不住。
老板的真名她们都不知道,平时都叫他力哥。
据说这力哥有个原配,两人年轻时候四处奔波,赚了一些钱后,便结束了漂泊的日子回到深州居住。
可这人啊,往往能同苦却不能同甘,早几年两人离了婚,去年力哥找了个年轻媳妇,开了这家洗浴中心,生意越做越红火。
但现在这老婆厉害的狠,把资金都拢在了自己的手里,店里也都是她说了算,力哥根本插不上手,
力哥一看自己的家业都快成别人的了,有心和第二任老婆离婚,拿回话语权,可还没提半个字,就被他老婆挠了个脸花,第二天戴着个大口罩来上班,露出的半个鼻子上,都是红血印。
讲到这,阿迪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笑一边问甄真:“你说,他还戴哪门子口罩,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堂堂大老板,竟然让老婆欺负成那样。”
阿迪今年只有 18 岁,高中没读完就不读了,进了这家洗浴打工,家里还有一个马上要中考的弟弟需要她帮助。
甄真很不解,问她:“在这一个月才 1000 多块钱,只能勉强维持个温饱而已,能帮你弟弟多少?”
阿迪苦笑了一下,说:“我不再花家里钱,就是帮大忙了。”
甄真瞬间就懂了,叹息着,这也是一个穷苦家出身的孩子。
阿迪倒是没有甄真这样忧愁,她一边折叠着汗蒸服一边笑嘻嘻地告诉甄真:
“其实啊,一开始辍学也是挺痛苦的,但出来了也就出来了,至少心里没那么多的道德枷锁,你是不知道,我爸觉得我多上一天学就是浪费一天家里的钱,那眼神,恨不得要吃了我。”
阿迪撇了撇嘴,又继续道:
“既然这样,还不如离他们远远的。不然就算我考上了大学又怎样,不等于拿刀子戳他们心窝子啊!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看他们脸色了,对了,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做闺蜜吧?”阿迪歪起头望着甄真。
甄真接过她递过来的衣服,看着阿迪笑意盈盈的眼神,心里突然就像化了一块冰,水流满五脏六腑,暖洋洋的。
但她失去的太多了,不敢轻易承诺,只含糊着回答:“我不像你,我一天学校都没去过,多亏了我妈妈教我认字,我才不至于是个文盲,和你做朋友我当然求之不得,就怕你嫌弃。”
阿迪侧过身一把拉起甄真的手,突然神神秘秘的贴近她的耳边,悄悄地讲道:“这里其实来过很多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跟我聊得来的也有几个,但最后都没做成闺蜜,我特别遗憾,你知道为什么吗?”
甄真侧过脸看向阿迪,疑惑地摇了摇头。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离职了,离职前甚至连个告别都没有,只有一次,有个叫楚楚的女孩跟我关系很好,离职后的第二天,下班后她突然在外面拦住我,让我别在这干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什么都不说,只说这里很危险。”
甄真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试着问出心中的猜想:“阿迪,你说会不会她们,在这儿……被强迫做了什么?”
阿迪虽然年纪小,懂得却不少,听到甄真的话猛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洗浴中心生意这么红火,难道真的只靠搓澡吗?怎么可能呢,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走吗?”
甄真再次摇了摇头,如果她是阿迪,恐怕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可接下来她就明白了。
阿迪说:“因为,我姐姐半年前在这消失了,我要找到她。甄真,你可以帮我吗?”
甄真吸了口气,望着阿迪没有说话。
不出所料,阳光洗浴中心一点都不阳光,背后的暗影长满了虱子,帮不帮阿迪得从长计议,但也许这件事和自己要做的并不冲突。
甄真暗想,她的计划可以稍作调整,或许可以先把这些虱子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