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条桌上的葡萄还剩三颗,李存安吃光它们,盯着帐篷顶发愣,灰不溜秋的衬布有点像九酝春作坊熏黑的屋顶。 “燕笳,打到第几下了?” 他语焉不详,燕笳却明白他的意思。 “启禀少主,第九下了。” 快打完了,她那么怕疼,是不是又要哭了。 李存安起身,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决定去看看陈宜。 行刑的帐篷盖了三层门帘,一丝风儿也透不进去。董参搓手跺脚,呆在门口,朝里喊话。 “你自己涂药可以吗?实在不行……我去带师母过来。” 李存安和燕笳站在隔壁帐篷后面,看得清楚,听得清楚。刚刚李存安以为董参要亲自动手,给陈宜上药,激动之下差点蹿出去,还好听到后面。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见陈宜,他刚刚才让士兵照上级命令,打完十大板,这时候再去关心,显得很虚伪。 却见陈宜自己掀开帘子,钻出来。 “没有关系,我还得把酒酿了。” 她一瘸一拐,手掌想捂臀部,又很羞耻,只好蜷成拳头抵在腰间,揉来揉去,怎么都不得劲儿。 偏偏董参看不懂她的动作,还要上前扶她,刚刚碰到陈宜的胳膊,她就痛得原地发颤,闭目咬牙。 她推开董参,“你不用管我。” 呵出的热气儿都在发抖。 “实在想帮我,就替我酿酒,我行动不便,正好缺一双手。” 熟悉的香味。 李存安透过门缝看见陈宜趴在长凳上,指挥董参干活。董参纠结半天,连稻米都掰不清楚,急切中,卷到臂弯的广袖也掉下去。他腾出手卷袖子,越慌张越出错,把谷壳扔进了米缸里。 “你先过来。”陈宜扥了下他的衣摆。 “咱们慢慢来,都知道我今日受刑,监工不会怪我。”她抬手,露出白玉似的手腕,帮董参把袖子塞到攀膊,轻拍后背。 明明她受刑,却成了安慰别人的那个。 那个摔一跤就哇哇大哭,耍赖要人背的小姑娘去哪了。 李存安印象里的陈宜也会贴心安慰,但不会这么温柔,甚至大多数时候是鲜明的、恣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十岁那年,陈宜爬树摔坏了胳膊,吊着臂弯坚持要去作坊,结果到了那,大老爷似的坐着指挥李存安做事。 “去打井水…
小条桌上的葡萄还剩三颗,李存安吃光它们,盯着帐篷顶发愣,灰不溜秋的衬布有点像九酝春作坊熏黑的屋顶。
“燕笳,打到第几下了?”
他语焉不详,燕笳却明白他的意思。
“启禀少主,第九下了。”
快打完了,她那么怕疼,是不是又要哭了。
李存安起身,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决定去看看陈宜。
行刑的帐篷盖了三层门帘,一丝风儿也透不进去。董参搓手跺脚,呆在门口,朝里喊话。
“你自己涂药可以吗?实在不行……我去带师母过来。”
李存安和燕笳站在隔壁帐篷后面,看得清楚,听得清楚。刚刚李存安以为董参要亲自动手,给陈宜上药,激动之下差点蹿出去,还好听到后面。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见陈宜,他刚刚才让士兵照上级命令,打完十大板,这时候再去关心,显得很虚伪。
却见陈宜自己掀开帘子,钻出来。
“没有关系,我还得把酒酿了。”
她一瘸一拐,手掌想捂臀部,又很羞耻,只好蜷成拳头抵在腰间,揉来揉去,怎么都不得劲儿。
偏偏董参看不懂她的动作,还要上前扶她,刚刚碰到陈宜的胳膊,她就痛得原地发颤,闭目咬牙。
她推开董参,“你不用管我。”
呵出的热气儿都在发抖。
“实在想帮我,就替我酿酒,我行动不便,正好缺一双手。”
熟悉的香味。
李存安透过门缝看见陈宜趴在长凳上,指挥董参干活。董参纠结半天,连稻米都掰不清楚,急切中,卷到臂弯的广袖也掉下去。他腾出手卷袖子,越慌张越出错,把谷壳扔进了米缸里。
“你先过来。”陈宜扥了下他的衣摆。
“咱们慢慢来,都知道我今日受刑,监工不会怪我。”她抬手,露出白玉似的手腕,帮董参把袖子塞到攀膊,轻拍后背。
明明她受刑,却成了安慰别人的那个。
那个摔一跤就哇哇大哭,耍赖要人背的小姑娘去哪了。
李存安印象里的陈宜也会贴心安慰,但不会这么温柔,甚至大多数时候是鲜明的、恣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十岁那年,陈宜爬树摔坏了胳膊,吊着臂弯坚持要去作坊,结果到了那,大老爷似的坐着指挥李存安做事。
“去打井水,泡着粮食。”
“必须用烧熟的水放凉,这时候用井水可不行。”
“慢点慢点,啊呀,你怎么那么笨?”
李存安忙活一天,陈宜磕了一天瓜子。
傍晚时分,陈家阿爹来了,一进门就看到陈宜翘着腿,作威作福,直接拎着陈宜的耳朵,把人提溜起来。
“这点大的小人还会支使人了!谁教你的小姐做派?”
一边说一边找棍子要打人。
掌柜的、小工们又想劝,又不敢跟东家动手,就跟着两人跑。作坊乱成一片。
陈宜踩中陈阿爹的脚,趁机跑到李存安身后,古灵精怪道:“我在教苗安酿酒呢!人家进家门这么久,您尽让他做杂活了。”
她指着罐子里搅拌到一半的酒胚问:“您看,安哥哥可以的。”
陈阿爹吹胡子瞪眼,瞥了眼酒罐子,哼道:“杂乱无章,酒曲都没砸干净,混的什么东西。”
“这可是他第一次做!”陈宜据理力争,“您第一次的时候不一定有他做的好呢!”
陈阿爹眼神暗了暗,慢悠悠上前,正当李存安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把抓住陈宜,对着屁股就是两棍。
“你老子轮不到你议论!”
“哎哟!哎哟!娘哎,杀人啦!”
父女俩一通鬼哭狼嚎,直到街坊喊来陈宜阿娘。
李存安的印象里,这位出身扬州的妇人美丽温柔,总是能轻轻两句话抚平所有人的怒火。
“好啦,都回家吃饭。”
妇人揽住李存安的肩膀,耳语道:“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那天晚上,陈夫人一个劲给丈夫夹菜,也不知怎么,第二天一早,陈师父主动提出带李存安去作坊,亲手教导起来。
“难得一个好苗子,不要叫小妮子教歪了。”
师父的话犹在耳边,李存安回忆起那段热乎的生活,不自觉露出笑容。
“别在意。”屋里的教学还在继续,陈宜说话越发像她阿娘,温柔平缓,“毕竟没几个天生酿酒的好苗子。”
“你就是,对不对?”董参苦笑。
陈宜微笑摇头,“我也不算。”
“怎么会?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姑娘,认得药材、会酿酒,还很勇敢、乐观,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必须得认识你,否则一定会后悔。”
他掰着手指数陈宜的优点,看向陈宜的目光灼热,烧得陈宜很不舒服,不自觉缩回安慰的手。
“你第一次见我我都晕倒了,哪来的勇敢、乐观……”
陈宜还没说完,没来得及缩回的手就被董参握住,“我第一次见你在京城,你不记得我了,没有关系,我可以一次、一次、再一次的认识你。”
“咳咳!”李存安实在忍不住了。
他昂首阔步,似撞破学生私情的先生,眼神闪躲,不敢直视。
陈宜趁机抽出手,但听到李存安望向米缸,皱眉嫌弃道:“怎么连蒸米都做不好?”
说着一只手撸起袖子,单手舀出一碗凉水浇下去,缓慢转动米缸,让缸里的水慢慢浸没粮食。
他做完这一切拍拍手,发现燕笳和董参都睁大眼睛瞪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少主,您还会做这个。”
“不光会,还做得很好。”
只有陈宜,没有看李存安,而是低头盯着已经盖上盖的米缸。
她的眼眶发热,一瞬间仿佛看见她的苗安哥哥。她吸入一口凉气,想把眼泪逼回去,结果鼻子发酸,两串泪迅速滑落到下巴。
李存安也察觉到。
“燕笳,带董大夫去江将军的帐篷,换梁大夫过来。”
董参才想起来,梁芨正在看守小江将军,军营里的人都不敢告诉他陈宜受刑的事,慌忙起身。
“还有件事,”他走到门口想起来,“还请大人准许陈宜一家人团聚,师母和梁直大哥离得那么远,着实不方便。”
李存安的注意力都在陈宜身上,他刚刚见她侧脸擦掉眼泪,故意看向墙角,避开自己的视线。
燕笳扥董参,小声道:“少主已经派人去接他们母子,估计很快就到东营。”
帐篷里只剩李存安和陈宜。
陈宜不说话,李存安也不主动说话。他默默拿起木桁上的攀膊系上,拿出一块酒曲块,重砸慢碾。
等碾成细细的粉末,他突然说:“你知道吗?扬州已经不用这样保存酒曲。他们都是晾干后保存粉末,明码出售。”
陈宜不知道说什么,就“哦”了一声。
李存安将蒸好的米倒进凉好的开水里,手下不停。
“自朔原道重遇,我帮了你许多回了,也不见你道谢。”
陈宜如鲠在喉,刚说一个“谢”字,李存安又说下去。
“我不指望你谢我,我们之间有恩有怨,算也算不清楚。我只希望你相信我,这人世间若还有最后一个人不留余力地救你,那一定是我。”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你是他的女儿,我不得不救。”
陈宜的鼻头又酸了。
他们现在只剩下这样的关系。
在河西,得到李存安的保证,她应该欣喜万分,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李存安说:“我记住了。谢谢,少主。”
她还是说了谢谢,李存安搅拌酒曲的手顿住,很快又活动起来。
五年没再酿酒,李存安动作娴熟,一炷香的功夫就处理完一切,挖土将酒罐埋下去。临走时,还不忘嘱咐陈宜明日找人帮忙,多酿几坛。
陈宜趴在长凳上,火炉子灭了都没发现。
梁芨姗姗来迟,解释自己去做金疮药了。得少主吩咐,庵庐那边草药任君挑选,梁芨亲手做的药,比任何金疮药效果都要好。
他扶陈宜起来,喝下汤药。东囚营军曹紧随其后,告诉两人,姑姑和表兄也已经到了。
左搀右扶之下,陈宜回到东营。
“哎哟,我的心肝儿,怎么一天不见就成了这样!”姑姑拍腿直呼。
“小宜被哪个混蛋欺负了?”梁直卷起袖子就要干架。
还是梁芨按下两人,把金疮药交给妻子,压低声音说道:“小宜今天把公主打了。”
一时间,姑姑和梁直都倒吸凉气,震惊看向陈宜。
陈宜不解释,只哎哟哟叫疼,撒娇让姑父和表兄出去,要姑姑给自己擦药。
姑姑擦着药又开始掉眼泪抽鼻涕。
陈宜微微侧身,用袖子给姑姑擦眼泪,解释道:“今天是我冲动了,以后不会了。”
她不愿意说,姑姑也不再问,这就是家人。
上完药,陈宜让姑父和表兄赶紧进来,别冻着。没想到,跟着进来的竟是一串官兵。
棉被、手炉、薰炉,军曹带着人把东西一一布置好,弓腰赔笑,问道:“陈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陈宜皱眉。
“张大哥,”她说,“不必如此客气,留下手炉子就行。”
军曹还想再说话,陈宜按下,“这东营不是只有我们,也不是只有你们。我今天已经惹了公主,不想再惹更多人。”
她握住军曹的手,再三恳切,“我不是不要,只是现在不要。”
人情冷暖她也见识过许多,没想到这囚营比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