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城微微环顾四周的七嘴八舌,自白玉尘身后绕出来,俯身将老翁扶起,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老人家,首先我真的不是圣女,其次……打人这种事,你该找衙门。而且……”她端看老翁站定身体后便粘在自己脸上的色眯眯目光,愤懑四起,“城外往南走三里地,有座圣母庙,去那求,那比较灵验。”
“你……”老翁心有不甘,试图上前拉她的手,却被她快速向后一退,躲了过去,“真的不是圣女?”
皮笑肉不笑:“不是。”
老翁叹着气转身离去,哆哆嗦嗦披上蓑衣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待四人坐回桌旁,客堂内渐渐恢复成最初的静寂。
平静还不及一刻,门口处又跑进来三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子。蓑衣之下,粗衣一身四下补丁,破烂的草鞋早已面目全非。
客栈老板并未将他们驱走,而是把他们引至一个角落,并送上一壶热茶,安抚他们不必急着离开。
三人连连鞠躬致谢,并一脸歉意地向客堂中的每个人拱手致礼。
当他们拜向这四人时,定睛发现了茗城。他们相视片刻,快速奔上前“扑通”一声跪地叩拜,令四人惊跳而起。
南风与云时正要扶起几人,却被果断拒绝。中间那略为年长,肤色黝黑的男子首先抬头,激动殷切道:“圣女啊!终于又让我们……见到圣女了啊!”
满堂食客,再次探头张望。
“我不是……”茗城赸笑。
“我等是来自安远城的百姓。安远城今年受了严重旱灾,庄稼眼看尽毁,百姓几成饿殍。是圣女您,数月前路过我们安远城时,为我们祈福求雨,这才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其余二人连连点头赞同,客堂内亦是七嘴八舌。
“遥想当日,圣女执剑立于祭台,口念法诀,好不威风,才不过半日,便天降甘露,拯救了我安远的大旱,拯救我安远的黎民啊!”
“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们安远城百姓的心中,您就是圣女!”身旁另一个附和道。
茗城微微嗟叹,在南风云时扶起三人时,俯身回礼:“三位言重了,言重了!”
“我想起来了,你的确是圣女!”角落里又有一声惊呼。一个锦绸华贵、腰间挂满了玉佩香囊的男子,叮叮当当地跑过来。
“前几日,我还在冉东城见过,您当时救下了一名被恶妖掳走的幼童!那仗剑灭妖的气势,比许多的捉妖师都要强上百倍呢!”
在众人的拜服中,茗城难为情地笑了笑,拉着白玉尘往后躲。
“圣女此番来到风西城,想来也是为了救世济民的吧?”安远城的男子又开口问。
“我等虽为安远城的百姓,但也常来风西城,对这城中之事略知一二。诸位日后若有所需,可直接前往城东杂货铺寻掌柜,我等定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茗城眉梢一挑,无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欣然道:“如此说来,我还真有一事想向几位打听。你们可知这风西城北边,有一所芳庭书院?”
三人思考片刻后,疑惑点头。
“三位可有法子,助我们进入书院?”
“这不难。我们几人与那书院的方院长是同乡,这点小事院长还是可以答应的!”
转身看向逐渐明朗的天际:“天已放晴,我等便不再叨扰了。”
三人又向堂内众人拜了拜,离去前再向茗城微一颔首:“待雨停之后,诸位直接前往即可。”
“多谢,多谢!”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白玉尘低声问:“为何要让他们帮忙?他们可以么?”
“这三人不仅自称与书院的院长是同乡,而且……”茗城顿了顿,“他们虽看着一身落拓,却是一副谈吐有致之相,想来与这位方院长关系非同一般。”
白玉尘似懂非懂地点头,随她坐回桌旁。
“你们……”南风一脸疑惑看向茗城云时二人,“寻谁求的雨?”
茗城不由窃笑。
那雨算是求的,也算是换的。
“计蒙。”云时洋洋得意道,“我就说那时候不必着急的,对吧?”
那其实是她让云时出卖色相,陪雨神计蒙下了三盘棋才换来的短暂甘露。而彼时被绑在祭台上的她,却是几乎被晒成了干尸。
“是啊,再晚一刻,我便成你尸姐了!”
“是你太急躁了!”
茗城白了他一眼:“下次你来当圣女。”
雨过天晴后,四人顺着路人指引,一路来到风西城北,终是找到了这条所谓人烟稀少的巷子。
当他们站在书院门前时,却眼前之景惊呆了眼。这巷子里不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并且数十步之外便是一间客流不息、莺莺燕燕的春香楼。
茗城不由哂笑,这偌大的风西城还真是风流,青楼多便也罢了,居然还开在书院门前。
还有那华丽厚重、大气恢宏的大门前,一个个白衣素服的学生们进门前,无不朝那花街柳巷处探头遥望一眼。
茗城循着他们的目光,也转过身瞧了瞧。那飘香裙舞的春香楼门前,正缓缓走出一个黄色身影,在她定睛之间,那身影似是停伫了一瞬,也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这哪是读书之地啊,真是有辱圣贤!”云时嗤之以鼻。
茗城冷哼一声回身,随着他一同上前。
举目向上,书院大门屋檐下,挂着块金色大字的匾额,端庄肃穆、气势如虹。
芳庭书院。
随即,书院内走出位发色如雪、气宇轩昂的老夫子,同是一袭白衣,见到四人后翩然揖手:“几位可是圣女一行?”
四人齐齐俯身回礼,茗城先行开口:“老夫子,正是我们。”
“老夫乃是这芳庭书院的院长,方九同。”老夫子又是一拜,“半日前,老夫受同乡所托,方知圣女驾临风西城欲到书院里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们想找……”
“我们久仰芳庭书院大名,”茗城打断白玉尘的话,“还听闻……书院中有一位唤作神庭的先生,学识渊博,尤其对治世之道颇有见解,想来寻他讨教学习。不知我们几人是否有幸……能成为他的学生呢?”
“神庭?”方九同思忖俄顷,“不知你们所说的,可是那柳致知,柳先生。”
疑惑之间,四人随着方九同进了书院。
宽阔的庭院正中,雄伟大气的正殿巍然矗立,金色琉璃瓦在日光下光辉灿灿。踏出狭长的复廊,有一条蜿蜒于湖面上的碧色水廊。湖中莲花生艳、锦鲤成簇,是整个书院中观景吟诗的绝佳之处。湖边较远处,绿茵连片,屋舍繁多,一直向远处整齐排开,犹显壮丽气派 。
几人行至水廊中间,一座四四方方的水榭柔和清丽,当中隐约立着一个人影。
方九同伫身向四人颔首示意:“柳先生这半日暂无授课,此刻正在这湘云榭中,几位可直接与他寻问。”
“多谢院长。”几人拜别方九同,看了看彼此。
据方九同所说,这位柳先生,名致知,字神庭,于三年前只身来到风西城。
他自称青昱洲苕华城人士,出生于书香世家,只因多年前的战乱,举家被灭,如今唯有他孤身一人苟延残喘至此,承蒙方院长好心收留,才使他在这异国他乡寻得了一处安身之地。
他们缓缓走入香云榭中,望见那人的刹那,无不目瞪口呆。
亭子里那个颀长身影正在俯身提书,白色长袍随着秋风翩然而起,脸上是一副处变不惊、静待悠游岁月的淡雅。
茗城顿觉恍惚。
数万年来,她见过他魅惑诡谲、杀伐果决的一面,也见过他乐善好施、谦和有礼的一面。
却唯独未见过他如此淡泊无争的一面。
——茗城,手握剑柄时,不要太用力……
——茗城,霜寒咒不是这样用的……
她记忆中的那个人,自记事起便一直在陪着她修炼,并教会她心法、教会她为人之道。
“茗城,如今你已顺利飞升上仙,大师兄便不能再轻易欺负你了!”
彼时的霞光打在他的眉宇间,轻柔迷离、优雅魅惑。
而这一切,却是自她历经升仙天劫起,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
这个男人,他的真身乃是魔界之王,神庭。而眼前这副身躯,是他昔年在自己奄奄一息之际,以换魂术复生在她的大师兄仙体内所成。
至于那位她素昧蒙面的真正大师兄,却早在昔年救她之时便已魂飞魄散。
她永远忘不了,在身份暴露之后,他冲自己扬起的那个桀然笑容,还有鲜血从他嘴里不断涌出时的无所畏惧,与她印象中的温和谦顺截然不同。
她始终难以接受,甚至希望他是迫不得已。
直到他说出了一个真相。
“茗城,你的元神里,有我的一魄!”
“你每次透过我的眼睛,究竟是在看什么?是你那难以启齿的阴暗过往,还是那野心勃勃的谋权大计?”
她曾这般咬牙切齿地质问过他。
但他对师父的一句挑衅,却胜似答案:“师父,你会为了杀我,也杀了她么?”
师父最终没有杀他,反而一反常态地露出了些慌张,许久许久才恢复成往日的从容。
“你走吧!”
神庭离开之前,还对她展开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有朝一日,你会感谢我。”之后便随风而去。
自那以后,师父再未提起过这位大师兄。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神庭口中所说的她会感激他,又有何深意。
直到后来,在悠长不尽的岁月中,她才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早在她还是个婴孩、被师父从魔界中解救出来前,他便已将自己的一魄封存在她元神中,并为之下了一道同生法咒,为自己寻得一个无限重生之机。
她若生,他便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