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一些。
天地白茫茫,姚城银装素裹,林建材和妻子缩在被窝里,冷得瑟瑟发抖,他咬咬牙钻出被窝,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他tຊ跳下床,给炉子添了一块蜂窝煤,把风门打开一条缝,让煤燃烧得更旺。
刚钻回被窝,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开始很轻,见没动静,变得又重又急。
大半夜的是谁啊?有什么急事?
林母用胳膊肘推了推林建材,林建材嘟囔着爬出被窝,敲门声变得更急促了。
“来啦,别敲了。别吵醒邻居。”他喊了一声。
打开门,林建材愣住了,还没有看清楚,一个人就冲进了屋里。
“爸,快把我妈叫起来。”林昆关上门,压低了声音说。
他的衣服和帽子上落了一层雪,怀里抱着一个鼓鼓的东西,用一件棉衣裹得严严实实。
林建材这才发现,林昆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冻得脸蛋通红,嘴唇苍白,“你怀里抱的什么?”
林昆嗫嚅着没有说话,似乎难以启齿,此时,林母趿拉着鞋子出来了,“昆儿,你怎么回来了?大晚上的出什么事了?”
林昆抿了抿冻僵的嘴唇,把棉衣扒拉开,露出一个光着身子的婴儿,那婴儿闭着眼睛,全身青紫,瘦得像一只小猫崽,一动不动。
“你哪里捡的死孩子?”林母惊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林昆皱眉,“妈,他没死,还活着。您给弄点热水,给他擦擦。”
那孩子身上还粘着娘胎里带的血水和胎脂,擦洗干净后,孩子又饿得大哭,家里没有奶粉,现熬了米汤,林母抱着才把孩子哄睡着。
一家人忙活了大半宿,困累交加,却都无心睡眠。
父母追问孩子的来历,林昆低着头,“孩子是我的,爸,妈,对不起。”
林建材夫妇一时无语,互相看看,眉头紧锁。
林昆平时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但毕竟血气方刚的年龄,上大学不在身边,约束少了,一时冲动犯错,可以理解。
事己至此,夫妇俩没有过多责备,只是责备林昆不应该瞒得如此严实,一有了孩子就应该告诉父母,也好早做准备,应该早点安排婚事,如今未婚先生孩子,凭白让人家看笑话。
“孩子妈是你同学?她还在医院?是谁啊?我和你爸见过没?”林母觉得对不住人家女孩,已经计划第二天去伺候月子了。
不料,林昆却道,“孩子妈不要孩子了,你们不用问是谁了,孩子我自己养。”
林建材夫妇的震惊程度,比刚才看到孩子更甚,他们都是淳朴憨厚的老实人,不理解一个刚做了母亲的女人会狠心抛下自己的孩子。
不管怎么逼问,林昆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实情。
林建材横眉冷对,厉声呵斥,“林昆,你说实话,人家姑娘是不是被你强迫的,所以才不愿意嫁给你。”
姑娘未婚失身,不敢报警,不敢声张,本来想当没事发生,没想到怀孕了,不敢去医院,只好生下孩子,人家对林昆心生怨恨,不愿意养孩子,也不愿意和林昆结婚,这个解释很合理。
林昆自嘲地笑笑,他的父母宁愿相信自己亲手养大的乖儿子违法犯罪,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女人会平白无故抛弃自己的孩子。
“笑什么笑!你还有脸笑!”林建材抬起脚,拔下一只鞋就朝林昆扔了过去。
鞋子正中林昆面门,他疼得哎呦一声,肉体的疼痛还在其次,心里的委屈更让他难受,他从小优秀,是父母的掌中宝,父母从来没舍得打他,这是第一次打他。
“是,爸,你说的对。都是我的错。人家不愿意嫁给我,以后你们也别问她是谁,更别去找她,把她惹急了说不定会报警抓我。”林昆严肃地警告。
这正是林建材夫妇最担心的事,林昆少不更事,恐有处理不周之处,他们想去看看那姑娘,带点钱去,算是补偿,就算姑娘不收,至少可以探探口风。可不管怎么逼问,林昆就是不肯透露姑娘的信息。
一家人商量怎么处理孩子,林昆态度很坚定,他要养着,当儿子,或者当弟弟。
一听“当弟弟”,林建材气得又拔鞋子要扔过去,被妻子拉住。
林建材夫妇没有立刻表态,一整晚没睡,思前想后,得出结论,孩子不能留下,一是会坏了林昆的名声,时间一长流言蜚语肯定会冒出来,不管怎么解释都会引人猜想;二是会毁了林昆的前途,带着个孩子,将来结婚怎么办?将来工作,如何向单位交代?万一有人要追究孩子的来历,搞不好林昆还要坐牢。
孩子就是犯罪的证据,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谁会把炸弹放在家里?帮孩子找一个好人家,是他们能为孩子做的唯一的事。
趁着林昆回了学校,林建材夫妇俩辗转联系上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由中间人出面,把刚出生三天的孩子送了出去。
造孽啊。
林母发誓从此吃斋念佛,赎罪。
周末,林昆回家,大闹一场,以死相逼,林建材夫妇只好妥协,辗转又把孩子找了回来。
林建材气得吐血,从此不再和林昆说话。林母爱屋及乌,把孩子当成孙子对待,她打算用缓兵之计,期待过一段时间,林昆能改变主意。
为了切断林昆对孩子的联系,也为了避开邻居们探寻的异样眼光,林母带着孩子搬到了农村老家,去农村看孩子太折腾,林昆课业繁忙,时间一长,迟早会厌倦奔波,感情自然就淡了。
万万没想到,林昆坚持了整整一年,每个周末都回农村,风雨无阻,看来是真的喜欢这孩子。
林建材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以前的林昆对孩子并不十分喜欢,亲戚家的孩子,小区里偶遇的孩子,他从不主动靠近。
他对孩子的喜爱,自然和血缘本能有关系,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对孩子妈的喜欢,爱屋及乌,人之本性。
林建材愈加好奇孩子妈的身份,他自认为他儿子虽不能说是人中龙凤,那也算是万里挑一,放眼整个姚城,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打小就优秀,大学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前途光明,孩子妈是仙女下凡不成?凭什么看不上他儿子?
时间一长,林昆对孩子的热情不减,林建材夫妇对孩子的感情却愈加浓烈,看着襁褓里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学坐,学爬,学站立,学走路,学会叫“爷爷奶奶”,亲情的羁绊渐渐加深,他们舍不得再把孩子送走。
林母抱着孩子搬回了姚城,孩子不可能永远藏在家里,得见人,发愁的是怎么交代孩子的来历,说是他们夫妻俩生的,行不通,孩子刚来的时候哭闹,对门邻居听到过动静,她有没有怀孕,骗不过邻居。
说是林昆的,更不行。
最后决定说是亲戚家的,他们帮忙照看,至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
短时间还能唬住人,时间一长,流言蜚语就跟开了锅似地咕嘟嘟冒了出来,说什么的都有,有一段时间,夫妇俩都不敢出门,生怕被街坊邻居逮住追问,买菜都得趁人们吃晚饭的时候,非出门不可,就躲着人走。
如此,一年之后,流言蜚语渐渐平息,层出不穷的八卦不断刺激着人们兴奋的神经,老林家的事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林昆给孩子取名林冬至,“孩子是冬至生的,就叫冬至吧。”他把小冬至抱在怀里,用冒着胡渣的下巴蹭孩子娇嫩的脸蛋,小冬至痒得格格笑。
林母领着小冬至去买菜,小冬至非要帮忙拎菜篮子,一开始还能拎动,昂首挺胸像个大人,几十米之后体力不支,改拎为拖。
拖都拖不动了,小冬至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孩子没哭,反而仰着小脸看着林母格格大笑,林母也被逗笑了。
祖孙俩都没有注意,旁边小道上冲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绿化带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发现小冬至的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了,车轮直接从小冬至的小腿上压了过去,小冬至疼得哇哇大哭。
骑车男孩惊慌失措,紧急刹车,他被惯性甩了出去,脸朝下摔在地上,脸蛋擦伤,满脸是血,吓得哇哇大哭。
两个孩子的哭声引来男孩的家人,他们见自己家宝贝摔了满脸血,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林母纵容孩子在路中间玩耍。
林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指着小冬至腿上的车轮印子给对方看,对方根本不听,双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闹到了派出所。
警察和稀泥,小冬至的腿轻微骨裂,骑车男孩的脸擦伤流血,都不是致命伤,双方都有错,以和为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骑车男孩的家长一开始不依不饶,警察把他们拉到另一个房间,说若是非要论对错,骑车男孩在小区里超速骑车人,错误更大,而小冬至停留在路中间并不是在玩耍。
双方在和解书上签了字,这件事就算了了。
警察让双方握个手,林母伸出手tຊ,没想到对方啪一下打开了她的手,嘴脸一变,说要举报林母拐卖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