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在与元平博弈。
我眼看他越走越近,往后退了一步:“元平做了什么,你要如此对付他?”
赵方羡兀自路过我,到屏风后边站定了,隐入光线被遮蔽的昏暗里:“和你直说无妨,我想纳元平入麾下。”
“元平又不是什么奇才异人,他也没有任何权势或者人脉比得上你,你收他做门客岂不是胡闹?更何况你这是诚心吗?你明明是在害他!”
我很是生气,因此语气重了些,这会儿顾不得他会是什么反应,只想把近日来我与家人受到的牵连和痛苦全部抛还给他。
但出乎我意料,赵方羡低低地笑道:“我有没有害他需要另当别论,只不过你要知道,宗天泽当初就是如此劝阻我父皇——元平毫无谋略、元平胸无大志、元平目光短浅……你作为他的胞妹,竟也对他毫无信任。”
“不是……”
我急了,嘴巴都快打结:“你不要胡说!我我我对哥哥很有信心!他就应该入朝担大任!”
“既然不是不信任他,就是看不起我赵方羡?”
赵方羡背起手,收起笑容,很快摆出那张阴云密布的臭脸。
我跺一下脚:“当然不是!”
“我不信。”
这家伙,也是如此咄咄逼人。
我咬紧唇角不再接他的话锋,这才发觉与他拌嘴时,嘴巴都已紧张到发麻,甚至浑身发汗,仅仅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就被他撩拨起来情绪,因此差点失了理智。
我鼓起勇气往前走到屏风后边,与他一起站在光线到不了的角落。
如此一来,我看不见他是喜是怒,他也观察不到我是慌是静。
“三爷也不用激将我了,接下去还需要我做什么,直说就是。”
赵方羡冷哼一声:“我不与不信任我的人共事。”
我翻个白眼:“我相信你。”
“怎么证明?”
我想了想,便把攥在掌心里的几个小石子投到空空如也的荷包里,把一整个荷包递给他:“里面是我最后几两银子,我全部给你。”
赵方羡不接:“我不缺你这点。”
“三爷要知道,我们一群女子在牢里无依无靠,能撑着不饿死、能睡个安稳觉,全靠银子打点。”
尽管石子是骗他的,但我说时差点哭出来。
他接过荷包,随手抖了抖,几个小石子果真抖出丁零当啷的动静:“我收下了,也直接告诉你,接下去我要元平入伍,随军戍边。”
我还以为他想说什么,提起从军这事,仍旧觉得沮丧:“元平最大的心愿便是从军西征,这根本不必劝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你答应我,一定会帮我说服他。”
我在心里掂量他的要求,似乎也并没有特别之处,但家中女眷以及我爹还受着牢狱之灾,却是眼下实实在在的苦楚。
相比之下,让他先把我家人救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我应道:“我答应你就是,但三爷你也得答应我,把我们家人先救出大牢。”
“一言为定。”
赵方羡拉起我的手,主动勾住小指。
我也勾扯他小指,作为约定立誓:“一言为定。”
与他散了之后,我重新回到牢房,在阿娘和其他女眷满载希望的目光里,思忖着该怎么与她们解释,组织了半天话语,只磕磕巴巴讲道:“哥哥证明自己没有贿赂考官,只是认了误伤三皇子的罪,应该没什么要紧事了。”
阿娘松了口气,但又紧张起来:“有没有见到三皇子?他怎么说?没对你做什么吧?是不是又……又……欺负你了?”
她说着往我身上检查,红红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我甚是羞愧,按压下她的双手:“他是个傻子来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会欺负我?”
“那就好……那就好……”
阿娘碎碎念着,回去与靠在墙角休憩的元安轻声讲:“元安你快起来吃点东西,元喜真的找到办法把我们救出去了,你吃点,我们好开开心心回家去。”
元安醒过来,憔悴的面容毫无血色:“可以回家了吗?”
“快了。”
元安流泪,我与其他家人也跟着一起掉眼泪。
她慢慢有了求生的意识,想要吃点东西。
我找到角落里的破碗,里边依旧是一点馊饭。
可是现在身上连假装银两的石子都没有了,要怎么讨点吃食?
我拍栏杆叫来狱吏:“两位大哥发点善心,能不能给我姐姐拿点馒头?一点点就好!”
那俩狱吏之前送我去医馆,并帮我送衣服给赵方羡,这会儿听我求情,竟面目和悦地答应道:“元安姑娘想吃些什么?”
我愣了片刻,他们又耐心问一遍,我才反应过来不是幻觉。
试着要了馒头,狱吏带了一整篮送到我面前。
我甚是诧异:“这是……太子终于又派人来关照我姐姐了吗?”
“那倒不是。”
我又有些惊恐:“难道是最后一餐!?”
“这话说的,是上回元小姐你让我俩去给三皇子送衣衫,回头他让人打赏了我俩十两银子,整整十两,说谢谢我们。嘿嘿,元小姐下次有什么事,尽管叫我俩去置办。”
我极不好意思,接过饭篮子送给元安,但她只看了一眼,又要闭上眼回阿娘怀里躲起来。
我只好又叫来狱吏,小声示意他们:“两位大哥帮个忙,再送点米糕,就说太子送来的。”
很快,一盒刚出炉的米糕就送到元安面前,狱吏大哥在我央求下大声讲:“太子的心意,赶紧吃吧。”
元安这才肯一点点尝起来。
阿娘她们也跟着饱餐一顿,把连日来的饥饿一扫而空。
我一口口咬着香喷喷的大馒头,心里想着要是赵方羡打开那个荷包,看到一袋子不值钱的石子,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生气地扔到地上,狠狠咒骂我是个骗子吧。
自后又在牢中待了两天,日子好过了一点,至少在赵方羡大方打赏的十两银子作用下,我们吃得饱了,元安也有大夫过来把脉看诊。
在第三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狱吏将铁链甩到栏杆上,大声嚷道:“起来,出狱了!”
我从墙角噌地跳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大门打开,狱吏进来帮我们一个个卸下脚上的镣铐,然后推搡着我们往外走:“抓紧点!后边还有人要进来,别耽误我们的工作!”
我搀扶着阿娘和元安穿越过阴暗漫长的狱道,迎面逐渐响起嘈杂的哭声,一群穿着囚服的女人在狱吏的鞭打下列队走进来,与我们擦肩而过。
我忍不住回头,尽管оазис她们浑身凌乱,但从姣好的面庞还有复杂的盘发来看,入狱前应该也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眷。
我忍不住小声问狱吏:“大哥我打听下,这是哪家又出事了?”
狱吏回头打量一眼:“原右军都督宗天泽家里的。”
我惊奇:“宗天泽这么快就被抄了?”
“听说圣上对他武举舞弊特别生气,查处第二天就斩了,脑袋被悬在城楼上示众。”
我不敢再问,后怕无穷。
看这阵势,如果不是元平及时摆脱了舞弊的罪名,现在城楼上的脑袋应该也会多他一个吧。
我实在暗恨赵方羡的愚蠢,仅仅是为了招安元平,就如此铤而走险吗?
不仅害了元平,更是害了他自己!
回到家中,我立刻来到爹爹卧房,与他讲这一个月来的波折。
我以为爹爹也会义愤填膺,但他只是安静听着,像听我说书讲故事。
“爹,你还好吗?”
我小心晃他肩膀,他慢吞吞睁开眼睛,刚睡醒般有些迷糊:“我没事,你继续说。”
“刚刚说到我在大理寺……爹?”
他又闭上眼,在圆凳上要坐不住了,颤巍巍地起身要走:“我都听着,只是现在有点累了,元喜,让爹爹休息下……休息下……”
我扶他睡下,看到他卸去一身官服、且经历了牢狱之灾后,愈发苍老的面容,终于意识到,爹爹他真的老了。
原来权势并不是不老药,世事无常才是真的摧残手。
我轻轻关上房门,却见阿娘在门口望着庭院出神。
我也陪她一起打量这个家,离开那天是喜庆的热闹的,炮竹漫天、人声鼎沸,然而此刻,在清晨雾蒙蒙里,只剩一地褪了色的碎纸,被风吹乱在各个角落。
“元喜,你哥哥现在还未回来,如果他要进大牢,这个家只有你了。”
我想说还有爹爹在,可刚开口,嗓子忽然哑了,让我说不出话。
我咽下苦涩,改口了才发的出声音:“放心吧,有我在。”
当家的第一步,就是要厘清家当还剩多少。
等到中午,终于家人安顿差不多,我马上找来账房先生帮忙盘账。
他坐在桌边垂头丧气:“还用得着盘吗?一个铜板都没剩下。”
我环顾空空荡荡的账房,连账本都不见了踪影。
但凡早点被抄家,现在我还能从边边角角里找到藏起来的一些宝贝。
然而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就在我们自己打包好所有家当时,一道令下,所有家产被一锅端走了。
这时候门外有人喊账房先生的名字:“走不走?”
账房先生拎起脚边的一个破包袱,起身讲道:“三小姐,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外边的长工短工也是,这次陪着你们元家牢里走一趟,还能尊称你一声小姐,就算我们感谢老爷之前的关照了。现在我们就先走了,你不要怨我们抛下元家,要怨……就怨你们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