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是真心相爱的吗?”沈淑珍问。
李莱尔及时刹住车,暂停回答。
一旦按着问题寻找证据,必会逐渐陷入自我肯定的圈套,也容易被自己过度推导出来的结论所迷惑。
索性跳出来。
“嗯。”李莱尔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缕发丝掉下来,她伸手捋过耳后,目光笃定地朝沈淑珍说,“这么久以来,时崇是我最爱的、且唯一爱的人。”
刚刚在沈淑珍面前俨然是一只朴质单纯小兽的李莱尔,提起爱却说得语气坚定,她都能看见沈淑珍眼瞳里那个不可动摇的自己。
演得差点连自己都骗过。
沈淑珍绷着脸坚持不过三秒就笑得前仰后翻,笑像退了潮的海水往后散开。
徒留宣誓得诚恳的李莱尔一脸茫然。
“傻孩子,我当然相信你们啦。”沈淑珍话说到一半,眼神越过李莱尔的肩膀。
李莱尔顺着看过去,系着围裙的时崇正将菜端到桌子上,摆盘。
他到底进来多久了?
该不会听到这句话,就以为我喜欢他吧。
布置完毕的时崇正好要直起身,抬眼看向她们这边。
两个人短暂目光接触,然后又彼此错过。
从时崇脸上风平浪静的表情,李莱尔合理推测他应该没听见。
总之,无事发生。
一顿饭。
时崇吃了几口就饱,反倒是李莱尔一反自己素日里的内敛,与沈淑珍相谈甚欢。
这个女人。
时崇在旁边支着手臂看李莱尔说着说着大笑起来的样子。而她似乎同步察觉到时崇的目光,将浮起来的笑又再缩回去。
看着李莱尔来回横跳,时崇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近乎心疼之类的情感。
好像自高中以后,他很少再有了。
晚饭过后,李莱尔决定直接将碗筷收拾到厨房。餐碟几个几个叠好要搬到厨房,时崇抢着帮她拿走碗碟,赶她到客厅陪沈淑珍,“我来就行。”
原本打算给母子二人提供情感交流机会的李莱尔被迫计划流产。恰巧她又被沈淑珍召唤过去。
“小晴,你过来一下。”沈淑珍在走廊处向李莱尔招手。
李莱尔跟着她走进房子最里面的一间储藏室。门一打开,里面摆了好几柜的刺绣作品,琳琅满目。
“我原本以为你们会很结婚地很不愉快。今天看来是我的偏见,小晴真的是个好姑娘。小崇能和你才是提灯的福气。”沈淑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啪嗒一下打开柜门。
李莱尔随着声音看向柜门。
玻璃上映着清晰的自己的脸,被称呼为小晴的她被肯定了。
她却开心不起来。
“来。这一幅绣品是《锦鲤贺春》。”
沈淑珍视若珍宝地将其递给李莱尔。
“这是时崇特意找了好几家店买来的。本来的原件是我当年特别欣赏的绣匠创作的,只可惜当初犹豫了没买下,没想到却再也无缘。这一幅虽然不是原来的那个绣匠刺成的,但其针线都很有她的味道。我特别喜欢。”
“现在,它是你的。”
沈淑珍将绣品递过来。
李莱尔缓缓接过,静静地看着被装裱完整《锦鲤贺春》,然后向沈淑珍问道,“您还记得那位绣匠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嗯……”沈淑珍沉吟了片刻,“表面看起来秀秀气气的。”
她突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实则傲气冲天。”
“你们很像。”沈淑珍笑弯了眼,补充道。
吃完晚饭后司机原本是要接他们的,但因前面路段堵塞,所以他们一起商量好走到某个宽阔的地方再上车。
走在回家的路上,李莱尔反复推敲沈淑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今天是第一次认识沈淑珍的,沈淑珍又因为什么会对她下这样的结论。
沈淑珍居然认识自己的李斯萍。
想起今晚沈淑珍对自己的态度,李莱尔转身和时崇陈述这一她通过观察得无比确定的事实,“沈老师很爱你。”
她知道对方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刚好在名义上是时崇的妻子,所以才爱屋及乌。
“我知道。”
时崇冷静地肯定这一结论,像是书本里面某个已知其存在却从未亲手实践过的物理定律。
右手提着的《锦鲤贺春》被装在大大的包装袋里,随着走路前后左右上下晃动。
它的尺寸倒很袖珍,大概是一本小学语文课本的大小。
当初她确实是用来仿造李斯萍的原作,从卖给时崇的那一刻起原以为会与自己毫无瓜葛。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的手里。
怕东西摔出来,李莱尔干脆双手环住抱紧袋子。
一旁的时崇见状,直接夺过,单手捏住袋子的开口。
“这样拿不就行。”时崇打开袋子往里探,然后又掂了掂。
“你小心点。”
这一幅绣作参加了沈淑珍那边的展览,定能升价不少,摔碎了可就少一次赚钱的机会。
李莱尔作势要闯进他的怀里,将袋子要回来,差点趔趄栽倒在地上。
时崇后退一步,同时还空出一只手还稳稳扶住她,屈着腰问她,用像极了秋后算账的语气问道,“李莱尔,你当初是不是升价了几倍。”
“也还好吧。”
这点钱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
绣品升了十倍的价钱。
但最后也是时崇亲自提出要升一百倍。
“谢谢。”
李莱尔常常对别人说谢谢或对不起。
也许是出自真心,也许是敷衍,也许是出自利用。
这一刻她确定,自己是满怀感激的。
气氛一下子变得煽情,柔软地像是机器吐出来的棉花糖丝,纠缠地绕在一起。
很难接受、很难适应这类情感的时崇,惯性思维地要浇一桶冷水,“感激的话,就帮我个忙。”
“什么意思?”
果然,有时候心软是给别人可乘之机。
李莱尔的手心里被塞了一张纸片,她单手举到天边,借路灯散射的光。
“ 公、司。”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又看一眼时崇,“元宇宙虚拟服装设计师。”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下周开始会有培训,学习如何进行服装设计建模。”
“我很感兴趣也很想参加,但实在没时间,因为周家那边也有具体事务需要忙活。”
她那边还有朱澜要应对,公司里面的事已经够处理了。
还有绣坊。
陈明河打了几次电话过来,碍于周边环境她没接。
虽然债务已经还了大半,但未来如何长久运营地发展下去,也还是个问题。
话说如此,她还是将纸片塞进卡包内层,“那怎么不去找沈老师?”
“她也很忙。”时崇别过眼,不愿再多说什么,树冠的阴影刚好投在他额前,晦暗不明。
然后会话又在这里结束。
他们都是默契到知道彼此的隐私边界线的人,一旦触碰到警报机关就会退回安全距离。
现在与以前都是如此。
被针对那段日子里,其他倒算不了什么困难。唯独孤独是最难以排解的慢性病。
女生们喜欢下课完一起上厕所,就餐时一起排队,男生们喜欢逃课一起打篮球,一起针对某个球星激烈讨论。
不都一样吗?
他们也都是需要被倾听感受到参与感的个体。
人人都一样。
李莱尔和时崇就是为了排解孤独彼此靠近的。
当然,李莱尔从小就擅长刺绣,她最懂掌握持针织物的力度,牢牢控制人际关系那道缰绳,令其他人离既不远,也不近。
她也知道没有人愿意被他人窥伺到自己深埋于心的那一面,无论强大或者弱小。
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无法像两个半圆一样深深契合,无法完全互相理解。
走了一阵后,李莱尔终于在路边看见小商铺的身影。她和时崇打招呼后直奔过去。
店主正夹着烟,看体育频道的转播,半点心思没往她这边绕。
用白色卡纸标记着糖果两个字的货架上,目不暇接地排列着各色的糖果。她快挑花了眼才找到了柠檬味的,手心捧了一堆喊老板记账。
老板正操作电脑记录时,李莱尔扫了一眼香烟展柜,没有自己以前经常用的牌子,念出名字后,老板往另一个锁住的柜架取出一包细烟。
最后还要了一个打火机。
走出来前,她将烟盒火机塞到包包的最底部,然后才拎着袋子出来。
时崇正逆着光,背对着她站在马路边。
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恰如钻石切面般耀眼,不少路人都扭头过来为了看清他的脸。
李莱尔悄悄走在时崇身后,提前将橙子味的棒棒糖撕开纸皮,逞时崇猝不及防的时候塞到他嘴里,还特意打了个响指,“我要去个地方。”
时崇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陪你去吧。”
找到合适地方站定后,李莱尔从香烟盒中挑出一支细烟咬住烟嘴,单手拨动火机。
火机是那种常见到可以随意丢弃的塑料材质。
本来她就是随意买下的,回到家后也不可能再利用。
来回摁了好几次,李莱尔只能听见燃烧阀来回叩击的声音,却丝毫冒不出一点火来。
她有点着急。
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崇,嘲笑地夺过她握在手心里的火机。清亮的一声,红色火花窜了出来,像寒冷冬季尽情绽放又尽性凋零的烟花。时崇一只手拢住火焰,一只手捏着火机,为李莱尔叼在嘴里的细烟续火。
赤红的光一下子擦亮他立体精致的面孔,她看见他眼里跳动的花火。香烟燃得很快,猩红的火花扑簌簌掉到地上,然后褪成烟灰。
火光里,她听见时崇叫她的名字。
不是小晴,不是周已晴。
“李莱尔。”他郑重地念出她的名字,“我们真的是一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