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晓舟不知怎么一回事,就被小易说服了。
小易告诉她,他们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他说,钟念念的事,不可以告诉田哲,更不可以一时冲动就去向老钟坦白。
“你会把周行长害了的。想想看,他为了帮我们,担了多大的风险?”他温柔的语气让她一度恍神,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一个人的死,而是阳光晒过的被褥、小猫柔软的皮毛、春日里随风飞舞的蒲公英,轻飘飘、暖洋洋,挥一挥手就可以拂过去。
万晓舟说不出话来,她侧过脸,不肯让其余同事看到她眼里的热泪。
近来她们很少讨论她——她们甚至对她尊重了起来。她们不再从背后讨论她,也不再交换那种奇怪的、私密的眼神。她们开始认真听她说话,甚至开始有人早到后会帮她擦拭办公桌。
万晓舟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自小到大都不知道该怎么样从女孩子那里获得尊重。她几乎没有任何零花钱,无法在她们聚在一起选蝴蝶发卡时发表一点微不足道的意见,也无法在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去买橘子汽水时加入进去。
老万一直反复告诉她,钱是这个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你妈就是为了钱跑了。去南方了。”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
老万一向以明事理、好脾气自居,唯独谈到“去南方”这三个字时,他会像庙里的罗汉那样怒目圆睁。
在他的描述里,南方是一个光怪陆离、礼崩乐坏的世界。他说那里的人满心满脑子都是钱钱钱,人的肋骨下跳动的不是心脏,是一只计算器。上面的数字飞速飙升,为的就是票子和银子。
“我早就知道,苏美娥是个守不住清贫的人。当时以我的条件,怎么样也是可以找个大学生的。我以为她那样苦出身的女子才会踏实过日子,但我错了,越是吃过穷的人,越是贪财!”他牵着七岁的万晓舟的手,另一只手替她拎着书包,悲悯地看她一眼,“只是苦了你,她跑就跑了,我是不会跑的。爸爸一直陪着你……”
2.
小易的说辞自然也绕不过这一点。
他劝万晓舟:“你总是要想想芽芽的——如果你去向老钟坦白了,去坐牢了,芽芽呢,芽芽怎么办?谁来保护她?你怎么晓得她生活里不会再遇到钟念念这样甩不掉、丢不开的人?”
这句话让万晓舟浑身一凛。
她回过神来,望着银行落地窗上的影子擦干了眼泪。
她不只是她自己的万晓舟,她还是芽芽的妈妈,老万的女儿。他们哪一个,都容不得她在生活里消失十几年。
“没有妈妈的女儿,是很苦的。”小易的声音很轻,却钻进了她的心里。
万晓舟苦涩地笑了一下,她自然是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份苦的。
也许是初中开始吧,女孩子之间突然多了一些小秘密。她们会在课间窃窃私语,交换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折叠物。万晓舟隐约知道那是卫生巾,也隐约猜得到那是生理期用的东西。但是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到底什么是卫生巾,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生理期。
她惶恐地徘徊在货架前,那些货架是那样高,一直要捅到天花板里去了。而她又是那么矮,那一会儿她简直觉得自己像只蚂蚁,要被货架上那些粉的、紫的、天蓝的包装压得窒息了。
她想过问一下老万,但老万的反应远比她预料得震惊。
“你到底还是学坏了!”老万少有地呵斥她。
“不要想那些东西,那些和你没关系。你只有学习——”老万告诉她。
万晓舟含着泪低声辩解,说老师教过她们,是正常的生理知识。
“那你去问老师啊!你问我做什么?”老万面红耳赤。
虽是如此,第二天清晨,老万还是替她买了一包卫生用品,笨拙地塞到了书包里。
而这让万晓舟更觉羞耻。
她从此不敢在老万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女孩。她按照老万期待的那样,穿藏青色和灰色的运动服,穿黑色和白色的运动鞋,不背粉色、紫色、天蓝色的书包,不用任何带着女性气息的物tຊ品。即便是发育后,她也对内衣柜台退避三舍。她总觉得如果她像那些女孩子一样,从容地走进“女人”的身份,就是对老万的背叛。
高中三年,万晓舟一直穿着那种两根宽带子的老头背心。
她搞不懂为什么体育课上男生会对她吹口哨,也搞不懂为什么女生看到她跑起来就会偷着笑。她只能猜测为自己是个讨人厌的,除了把自己缩在那一身像茧一样的灰色白色里,她别无他法。
当大学后田哲向她示爱时,她第一反应是这个人疯了,第二反应是如果不接受这份爱,她就不太可能拥有恋爱的机会了。
那时她寝室里所有人都在恋爱,每个人在傍晚都会带着期许像小鹿一样闯出宿舍门,然后再在月色皎洁时悄悄回来。
她躲在被子里听她们打电话,跟随她们一起笑、一起哭。她以为有一个伴侣会是很幸福的事,至少会有人懂她这些年的孤苦,也愿意花时间听她讲一讲记忆里面目模糊的母亲。
和田哲恋爱后,她试着提起过苏美娥——“我妈妈去南方了,也是在卖烧鹅。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哈,说来好笑,小时候的我真的好奇怪啊。妈妈走之前,给我织了件毛衣,只织了一半就走了。我一直留着那半截毛衣和那一筐毛线球。毛衣正面是一只苹果,她刚刚织出了叶子,还没有织到红苹果就走了……”
“哦?”田哲皱着眉,紧张起来,“那我们婚礼是不是要添桌?她到时从南方得带不少亲戚来吧?她再婚没有?”
万晓舟瞠目结舌,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这番话讲得不合时宜。她尴尬地笑笑,摇摇头,说母亲这些年和她几乎没有过联系。
田哲这才松下了一口气。
3.
路过小区门口时,万晓舟不再走近老钟,也不再帮着他撑伞了。
老钟上了几次本地新闻,钟念念的失踪似乎成了一桩悬案。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更新鲜的事务吸引了,这个城市里似乎无时无刻都有人在跳楼、在报仇、在相爱、在分别。绿灯一亮,车子快速穿过,滴滴答答的喇叭声中,没有谁愿意再多看老钟一眼。
万晓舟也忙了起来,唯有这种繁忙让她不再去想那个男孩被推到地基里时到底是不是活着的。
周行长给她安排了很多任务,她要替很多公司开户,再替很多公司审查质押地产。她心里明白,那是同一块岛屿、同一块农田、同一块废弃港口,但被反反复复抵押给花州银行无数次。
“周行长没有办法的,人家企业为了支持他工作,把几个亿的债务还上了,结果贷不出来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闹开了要出大事的,花州建工是纳税大户啊,它倒了,整个花州都不太平。你现在是辛苦一些,但是是为了所有人在辛苦。不是吗?”小易这样安抚她,“而且,你也为了我们在辛苦。房芳……已经注意到一些事情了,她总怀疑我去花州银行是为了你。等这些事办完,她总会知道我天天跑来跑去是真的有事要做。”
万晓舟隔着电话点点头。
小易已经很久没和她见面了,他们唯一的联络就是银行里那只老旧的座机。
万晓舟当然也不知道,小易已经和周行长一样,抽上了那种昂贵的雪茄。
他坐在他舅舅位于花州老城区的小两室里,在一片杂物与排泄物堆积的气息中,悠然地点燃了那支叫“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