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吧!如果有你儿子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彭警官坐在桌边,老钟站在他身后。外面大雨如注,两辆特警车已经调过来了。
在这里避雨的群众被疏散开了,肠粉店的老板坚持不走,他端着自己的紫砂茶壶,满脸激愤:“店是我的,祖上留下的,要炸,就一起炸了!夭寿,我蒸的猪脚姜还在锅上。”
“我不回!警官,你有没有小孩?tຊ”老钟问。他身上的导线几乎贴在了彭警官后脑的位置。彭警官翘着二郎腿,肩膀塌下去,耳朵却一直听着身后细微的动静。
“没有。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胡说!你理解不了。没人能理解得了。那个女人绑走了我的孩子,还若无其事地在我家楼下生活了几个月!她还像个好心人一样来宽慰我,她怎么做得出的?!”老钟已经声嘶力竭。不用回头看,彭警官也想象得到他濒临崩溃的眼睛。
彭警官低下头,看到他露在拖鞋外的脚指甲缺了一枚,左脚一侧都泛着青黑色,脚腕那里似乎还有被什么野兽咬伤的痕迹。
“你在山里跟踪他们这一路不容易吧——你跟了几天了?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几号被带到广东的?”彭警官对着门口的特警们轻轻晃了晃手指,他想自己应该是有能力让这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安静下来的。
老钟只是哼了一声。
钟念念消失之后,他的生活沉寂了下来。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听不到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喇叭鸣叫的声音,听不到动物园里群猴撕咬的声音,听不到那些喊他“老钟”,喊他“钟老师”,喊他“养猴子的”,喊他“傻瓜”的声音,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听到钟念念含混不清地喊:“爸爸,救,救!”
“我从来没想过是她。”老钟在彭警官背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从来。”
“念念不怎么和人说话,但是会画画。念念消失前,画了很多很多的黑洞……”老钟哽咽了。
彭警官一点点地挪动手指,够到了铁皮桌上的一包纸巾,又一点点推向身后的老钟。
老钟伤心至极,依旧保持着礼貌。他狠狠地擦着眼泪,同时说着“谢谢”。
“他画的黑洞里,有两双眼睛。我一直没想清楚另一双眼睛是谁的。但我知道念念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他想告诉我,他躲在洞穴里发现了东西……你知道吗,念念是晚上生的,他就像夜生的小动物,喜欢躲在黑夜里。”老钟语无伦次,他只要提到钟念念,脸上必浮起一种可怜又可笑的神情。他好像非常憎恨这个世界没人能懂钟念念的可爱。
“他在洞穴里发现了什么?”彭警官不得不把他的话题引回来。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突然明白了另一双眼睛是谁的。”老钟的脑袋突然凑了过来。
“谁的?”彭警官坐直了背。
“万晓舟女儿的。她女儿一直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偷情。”
2.
小易不急着离开。
他比周行长沉稳多了。
现在的车后排足够空阔,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欣赏着挡风玻璃上瀑布般的雨水。
“阿姨,不急,慢慢来。就按照我告诉你的操作——你把钱转给我,我呢,退还给上头一部分。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晓舟好。”他耐心地指导着苏美娥给自己转账。
苏美娥停了下来,她说自己搞不来什么手机银行。
“小易,你先告诉阿姨,晓舟在不在山里。让她来弄嘛,她也真是,莫名其妙转给我好大一笔钱,我哪里懂这些……”苏美娥唏嘘着。
小易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落在眼下就是一片新月式的阴影。他问苏美娥,到底是多大一笔金额。
“阿姨,你先确定一下,是不是都打到一张卡里了?”小易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的手上还站着污泥,那是刚才推周行长下去时弄上的。指甲缝里都是,有石子,有草渣,他也顾不得擦一下,只在裤子上抹了一把。
苏美娥不置可否,嘴里默默数着,好像在查那个数字后面到底跟了几个零。
“晓舟在这里吗?”她再次问。
“就在山里!就在附近。刚才因为姓周的那家伙盯着我,我没法和您通气……我怕万一他知道了晓舟被我救到这里来,他会伤害晓舟。”小易甩了甩头发,他告诉苏美娥,他都想好了,钱要还回去。
“我是为了晓舟好——等风声过了,影响没那么大了,把钱交回去,我和她一起去自首。她还能过回之前的安稳日子。阿姨,您不是就希望她过得安安稳稳吗?”
“她还能过得安稳吗?”苏美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一旁的桂阿妹嬉笑着说:“阿姐,你不要遭他骗了。他身上有死人的味道。他早就死了。晓舟也死了。”
“别胡说!”小易打了个寒战。
他们把车停在了一处高崖,高崖下是一座狭窄的隧道。那辆缓慢的老式火车将从这里蜿蜒而过,在小易的计划里,他要在苏美娥转账后,精准地跳到那辆火车铺满了煤炭的货厢里。
“那个男人……那个打电话的男人,一直说晓舟害了他的儿子。我知道晓舟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母女的缘分不长,但我知道晓舟是个什么性情。”苏美娥温柔地拉着桂阿妹的手,“阿妹,你不要乱讲。晓舟一定好得很。我知道她活着,她就在我身边。母女连心,我感觉得到的。”
“那是个疯子。晓舟撞到他儿子,也是意外。但是他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从芽芽嘴里套出了真相……”小易顿了一下,催促道,“阿姨,我说了,晓舟在附近。等你见到她,你自己问。先把钱转给我,火车要来了。”
“周行长是怎么把晓舟绑到重庆去的?怎么警察到了现在才有线索?”苏美娥把手机背到身后。火车的鸣笛声从风雨里传来。
“因为房芳,或者田哲,我不知道到底是他们哪一个干的。他们拿着我和晓舟的语音去敲诈周行长,周行长……反过来威胁晓舟。阿姨,时间来不及了,你让我先走。警察要抓的是我,不是你,你比我安全。我走了,晓舟就会出来。你们母女两个好好聊,把这么多年的误会都解开,岂不是很好?”小易知道自己说服了苏美娥。
3.
苏美娥先按照他的要求转了五十万过去,再转后面的钱,APP里就跳出了人脸识别的要求。
“阿姨,很简单。你把脸放在手机前,对,放在手机前面,就拍个照。”小易半个身子已经走下了车,那辆火车出现在他视野之内,又消失在隧道之中。他估计自己大概还有两分钟的时间和这个人废话。
“快点啊。”他催促着。
苏美娥一脸麻木地让摄像头对准自己,系统显示“非本人”。
“阿姨,眼镜。有时候戴着眼镜也是不行的。”小易在崖边跃跃欲试了。
苏美娥摘下了眼镜,系统依旧显示“非本人”。
“算了。”小易狠了狠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告诉苏美娥,这个钱千万不要动。“动了,晓舟就要坐牢。知不知道?”
苏美娥点点头。她也突然很想抽烟。
“晓舟什么时候出来?”她问。
“阿姨,你还记得周行长藏身的那个荒村吧?你听我的,先把手机丢掉,不要让警察定位到。然后回到荒村。要走过去,车不要开。看到车,晓舟不敢出来的。她也被周行长那些人弄怕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她的。你就待在那里,一直待到夜里,她会来找你的。”小易做出了跳跃的姿势。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领子,疯疯癫癫的桂阿妹以为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拎着他的衣服哈哈大笑。
“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傻瓜!”他骂道。
“喂。”苏美娥也喊住了他,“那个男孩子,那个疯子找的孩子……和没和你们在一起?”
“那个孩子早就被封到水泥里了!”小易一把推开了桂阿妹,纵身向下一跳,他的声音随着远去的车一起远去,“万晓舟可比你想得狠心多了。她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你就慢慢等她吧!苏美娥!”
4.
彭警官的助手给彭警官发去了一份报告。
老钟不允许他看手机,这份报告就由老钟读给他听。
“重庆港口的女尸……和受测人系亲属关系……”老钟笨拙地念着,“这是什么东西?”
“万晓舟的尸体。我们和她父亲以及她女儿取得了联系,做了基因比对。”彭警官回答。
“怎么可能?我看到他带了万晓舟出来啊!他们应该就在这座山里。她的脸,我不可能忘记的,我真的看到她进山了!”老钟激动起来。他身上绑的自制炸药一阵异响,彭警官和他都被吓得一怔。
有特警弓着腰走过来,老钟凹陷的双眼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别过来!有人过来我就拉引线,大不了一起死。”老钟满嘴白沫地大喊。
“钟老师!不要紧张。万晓舟……生前传递了很多消息出来。你不是想找到你儿子的下落吗?来,你告诉我你还知道哪些事情,也许和万晓舟提供的消息对得上。我保证,我就在这里,不会让任何人接近你。只要我们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全力就tຊ找你的孩子。可以吗?”彭警官压低双手,示意所有的警察退后。
“万晓舟为什么会死掉?他不是很爱她吗?”老钟的语气痴痴的。
彭警官被他的问题逗笑了。
“钟老师,我们在谈一桩刑事案件,不是在谈爱不爱的问题。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知道什么和‘岛屿’有关的线索?他们有没有可能把你的儿子带到了海岛上?”
老钟的心思却被另一桩忧愁牵扯住了。
他一拍大腿,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劫持”了彭警官。他在旁边一张座位坐下来,两眼放空,喃喃地说:“万晓舟死了,可是她的妈妈还在山里找她。彭警官,你一定要告诉她。她……她肯定满心想着自己的孩子还活着,所以这么大的雨,一直在山里找着。要是她知道自己辛苦找了很久的孩子已经死掉了,她……她得多伤心啊。彭警官,你一定要告诉她……”
彭警官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锅里的猪脚姜已经蒸干了,那股辛辣的焦香弥漫在冰凉的铁皮桌间。
外面的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