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故事(14)
1.
“妈妈,你那里会下雪吗?”
想了很久,万晓舟给苏美娥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这是12月的事了,整个花洲被雾霾笼罩着。每个早上走出家门,万晓舟都看不到这一天的太阳。
她一直保存着苏美娥的手机号码,不管换几次手机,她都会把这个号码存在第一位。但是很奇怪,她一次也没有主动打出去过。
她想她和母亲的缘分是很短的。
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被她拆了织、织了拆,她本想给芽芽织一件一模一样的,总是织到苹果叶子的地方就停下了。她很想问问苏美娥,那只苹果本来该是什么样子的。
但这条消息苏美娥并没有回。
她猜母亲在忙着赚钱。就像老万告诉过她的那个样,苏美娥是一个在人情方面很淡漠的人——她不习惯逢年过节走亲戚,也不习惯和街坊维持热络的关系,更不会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老万说,在他们短暂的婚姻里,苏美娥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广播。
“她认不得几个字,天天抱着收音匣子听。听到哪里能赚钱了,简直眼睛都要放光了。”老万是这样评价一个年年打几万块生活费回来的女人的。
在他的描述中,苏美娥常常抱着四方形的收音机在四方形的小客厅里来回走动。她关注世界动态,关注南方千变万化的经济风云,她甚至开始皱着眉在本子上记录一些令人心烦的词语。比如市场经济,比如股票,比如个体户。
“人一旦开始在意钱了,就不是好东西了。”老万对她那时候的行为痛心疾首。
“如果我当时擦亮眼睛,找一个安分的女人,你就不会小小年纪没了妈。来,研磨。”老万铺开一桌宣纸,让面色洁白、长发乌黑的万晓舟站在一旁磨墨。浓厚的墨色在纸上晕开,苏美娥的影子却越来越模糊。万晓舟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为她织毛衣,一遍遍亲吻她额头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了,她只知道母亲成为一个属于南方的标志。
她在老万的嘴里知道,母亲是每年都会回花洲的。
有一次是她的生日——那年她才十三岁,她是希望母亲出现在她的蛋糕旁边的。但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人,只是遥远地躲在一棵大树下望了她一眼。更让她失望的是,苏美娥似乎已经想不起来她的长相了。躲在树下的苏美娥在放学涌出来的学生里看了好多眼,才找到万晓舟的面孔。
万晓舟扭头就走。
她以为母亲会追过来。但母亲并没有。只是留在大树下一袋子烧鹅、一身新衣服。
2.
这一次,万晓舟也一样期待着母亲会追上来。
她下班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总是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仿佛有一盆炉火放在屋梁之上,随时会大火倾城。
她带着一种托孤的心情去联络苏美娥——她假想过无数次,如果她不得不离开芽芽一段时间,苏美娥才是最好的照料者。
周行长通过她的手转移的数字大得可怕。一开始她还会提心吊胆,但那个数字大到一定程度时,她的心反而静下来了。像一汪泥潭一样,她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当周行长再一次提出来让她用那些并不存在的岛屿去申请抵押贷款时,她也提了一个条件:“我想要钱。”
“哈。”周行长笑了。
他没想到这个身上背了命案的女人还敢反过来向他开口讨钱。“哈。”他又干笑了几声。
“你要多少?”他在心里算好了底价,最多一千万吧。从她手上弄出去的金额过亿了,让她揩点油水也不是不行。
“三万。”万晓舟匆忙看了他一眼,脸颊因为这个数字而变得滚烫,她又低下头,小声说,“两万五也可以。”
周行长嘴里的烟掉了出来,他啧啧嘴,告诉她不行,数额太大,他得想想。
3.
在家里,万晓舟对田哲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她希望把她存在他那里的钱取出来一些,不多,两万五千块就可以。
“你要钱做什么?家里没有需要你花钱的地方。”田哲睡眼惺忪,他今天过得不痛快——有个病人术后并发症进了ICU,家属闹得厉害,抄起椅子砸了他的电脑。但是他并不是主刀医生,只是当天轮到他值班而已。他认为这件事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心里一股无名火无处可发。
“是没有需要我花钱的地方。但是我想拿回来。”万晓舟拧亮了台灯。
这些年她的工资都是存在田哲那里的——从他们交往之处,田哲就反复告诉她,她存不住钱,两个人要是想过得好一些,最好把钱放在一个共同账户里。当然,共同账户是需要他田哲亲自来管的。
“我问你要钱做什么。”田哲干脆一巴掌拍亮了房间的灯。明亮的吸顶灯晃得芽芽钻进了被窝。
“不做什么。但那是我的钱,我想用……”
“用来做什么?出去约会需要你付房费了吗?”田哲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说什么?”万晓舟气到发抖,但依旧压着声音。她不愿意打扰了女儿的甜梦。
“我说,你用钱做什么?”田哲戴上了眼镜,看起来又是一个敦厚的好人,“为什么突然要用这么大一笔钱?”
“我存到我的卡里。可以吗?那是我的钱……”万晓舟压低了声音强调。
“我认为一家人不需要分你我。如果到了需要分的那一天,那一定有原因。”田哲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们到了那一天了吗?”
万晓舟沉默不语。她知道田哲在有意刺痛她。
她和小易的“爱情”tຊ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告别。他像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那样,又突然消失了。
田哲似乎是知道这一切的。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万晓舟提起:“今天在医院好像看到那对夫妇了……叫什么来着,房芳和小易?感情蛮好的嘛,带着一个老人,来做康复。”
他还会有意无意地问万晓舟,“我们什么时候再请他们夫妇吃饭吧,上次是他们请的,这个人情要还的。”
万晓舟会支支吾吾地避开这些问题,那时田哲就会用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她。他似乎有意要让她难堪。
在万晓舟的坚持下,钱还是转到她的账户了。
这离她的目标还有一些距离,但她打算不等了,有件事她一定要赶在天冷下来之前完成。
她从周行长和田哲那里总共要来了五万块钱,又从父亲手里借来了五万——她并不知道,苏美娥这些年一直汇钱给老万,老万也承诺过要存了这些钱给万晓舟买房子。
当她凑够十万块的时候,她在一个安静的下午,敲响了楼上的门。
4.
“钟老师。”
她是打算笑着对老钟说话的,但是望着像蝉一样生生蜕了一层皮的老钟,她还是哭了。
“钟老师,我听阿姨说,你们老早就想搬到海南去过冬了。阿姨给我婆婆讲过,你们之前看好了一套海南小镇的房子,差十万块钱……”她断断续续地说。
老钟缩在沙发里,眼眶凹下去,面前的茶几上倒扣着方便面盒子,烟头弹得到处都是。
电视是调了静音的,里面在放一出动画片。猫一直在追老鼠。
墙上贴了好多照片,有钟念念的,还有……这个小区每一个角落的。
万晓舟没有得到邀请,也不敢冒然走进去,这个家里生活着的男主人还活着,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
“我发年终奖了,我想要是你们急用钱的话,就拿去用。那里不下雪的。冬天暖和。”万晓舟以非常快的语速说着。那笔钱她存在了定期存折里,密码写在存折背面。她迫不及待地把墨绿色的存折递了过来。
老钟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他望着电视里藏来躲去的老鼠,嘿嘿笑着。
万晓舟突然发现他其实和钟念念长得很像。只是钟念念要胖一些。
“你们家芽芽喜不喜欢画画?”老钟问。
“啊,喜欢的。”万晓舟以为得到了邀请,刚往前走了一步,被老钟的眼神瞪了回来。
老钟直挺挺地站起来,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念念之前最爱画画了。你看,他画了好些画。”
那些画就被老钟抱在怀里。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像雪片一样一张纸飞舞起来。
一张画落到万晓舟脚下,上面是黑漆漆的一个圆,里面画了四只眼睛。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很好看啊。”她说。
“你觉得好看吗?”老钟的脚步很轻,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他几乎和她眼睛贴着眼睛。
“我想了很久才知道念念画的是什么。是他画的秘密基地。他喜欢躲在洞里。”老钟说。
万晓舟快要窒息了,她握着门把手向后退了一步,“您说的对。”
老钟又向前了一步,“哪里有洞呢?我把小区里的每一根水泥管都拍了照,每一个井盖也打开看了。我知道念念一定躲在里面。”
“钟老师……”万晓舟的声音干哑了。
“他画了好多眼睛啊!”老钟悲呼。
万晓舟把存折塞到他手里,想要落荒而逃。老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眼睛奇异地亮:“你说小区哪里还有这种黑漆漆的洞?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万晓舟惊恐地说。
楼下,她家的门锁响了。是她的婆婆买菜回来了。
老钟放开了她。那张存折被他踢出了门外。
5.
夜里,万晓舟家的门被敲响了。
她第一个冲去打开门。
老钟站在外面,还是下午她见到他时的模样。他穿着拖鞋,身上披着毛毯。
“我一直在想。”他说。
“别想了,钟老师,存折你拿着,去海南好好过个冬。”万晓舟打断了他。她把存折塞过去,发现他的手指好凉。比钟念念掉下去的那一瞬间还凉。
“我他妈哪也不去。”老钟把存折撕了。他像山魈一样挥舞着手臂,告诉万晓舟他再也不怕冷了,他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人,他的儿子在和他捉迷藏。他就是要在小区里找出钟念念到底藏在了哪里。
“我来找你,是要告诉你,有件事不对劲。”老钟叉着腰说。
“哪里不对劲?”万晓舟已经结巴了。田哲醒了,没有动。她知道他在听客厅的动静。
“念念画了四只眼睛。一双是他的,另一双是谁呢?”老钟问。
“我,我也不知道。”
“他之前最喜欢和你家芽芽玩捉迷藏的游戏——你是知道的,他带着芽芽藏在水泥管里。你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是不是?”老钟继续问。
“是。”万晓舟沉默了。这桩事,她不认为自己有错。谁碰她女儿,她都会发疯。
“那你说另一双眼睛是谁的呢?”老钟突然笑了,“你家芽芽——在家吗?”
万晓舟哐当一声锁死了门。
窗外大雪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