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美娥收到了两条短信。
“阿姨,我知道是你。保重安全。晓舟大概率不在了,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告诉你的话。”发这条消息的号码她认识,是彭警官的。
“万晓舟还活着。我们已经安排人营救了。切记,不要放你身边的人离开。”这条消息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留给苏美娥的时间很紧张——周行长被车里的味道熏得连连作呕,他推开车门蹲下去的一瞬间,苏美娥感受到了藏在副驾下的手机的震动。
这只曾属于养鱼人的手机,被苏美娥塞到了桂阿妹换下的长裤裤管里。她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悄然摸过去,用余光一遍遍扫视突然挤进来的两条消息。
她推测,这两条消息是一前一后发过来的。因为这处高地信号较好,这才在一个时间收了进来。
“阿姐,你怎么了?”桂阿妹像大梦初醒一般,她没有羞耻的概念,看到自己双腿赤裸,反而咧嘴大笑,“阿姐,我怎么像要生孩子一样?”
苏美娥也为难地笑笑,她替桂阿妹擦了擦嘴角残余的口水,告诉她自己没事。
“小妹,我们快可以休息了。”这里的味道让她筋疲力尽,这里不仅残留着山野的气息,雨的气息,桂阿妹的排泄物的味道,还有养鱼人留下的血腥味。她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把这个味道清洗掉。
“找到晓舟了吗?阿姐,找到女儿了吗?”桂阿妹的眼睛一亮,像小牛犊一样天真地望着她。
苏美娥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光,她选择让自己相信第二条消息。
2.
与此同时,彭警官被困在了山下的肠粉店中。
作为久居北方的人,他对台风的威力还是缺乏了解。一路上无数人劝他:“后生仔,莫发愁,人不与天争,今天不是揾食的好时候啊。不如早些回家喝茶吹水。”他只当听不到。
哪怕亲眼看着大风刮倒了老城区的椰子树、道路旁的落地窗成片裂下来,他也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
他和助理开的那辆公务车被困在了水中央,他让助理留守,独自徒步两公里后,坐上了来附近疏散群众的特勤车。
“我也是能搭把手的,案子查不出来,力气总还是有的。”他和同事们打趣。但谁都没有笑。
到了山下,彭警官才知道这一带的受灾情况,高速塌陷、国道封闭,山体开始出现滑坡。山上困住了大量的养殖户,没水没电没信号,车上不去、人下不来,偶有几个顺利赶下山的,也被困在了这一间小小的肠粉店里。
老板勉为其难地为这些来避雨的人重新打开了蒸笼,他懒得再重新做一份布拉肠,只翻找冰箱里冻好的点心。黄金糕、椰子糕、姜汁糕,有什么蒸什么。人们也不挑拣,外面狂风大雨,屋里热气蒸腾,一口点心,一口新茶,这些狼狈的人已经很知足了。
在人群里,彭警官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人:这人明明不矮,却架着肩膀,弓着背,把自己缩得很小;他那一身行头也不像本地人,穿的是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旧衬衫,脚上两只拖鞋一黑一红,也不知是哪里拾来的。这人的眼神如同惊弓之鸟,从旁人脸上一下一下弹跳过去,片刻不得安息。
彭警官放下茶杯,假装对蒸盘里的吃食好奇,笨拙地凑到老板身前,跟着问东问西。那个角落里的人见到有人靠近,立刻转身面壁,似乎着意护着怀里的什么东西。
“老板,这个黄金糕怎么做的?金灿灿的,跟金条似的。我发现啊,你们广东人是爱说大话的,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黄金糕里没有黄金。”彭警官大声开着玩笑,老板闷哼一声,只怨躲进来的人太多,扰了他和堂表亲戚打牌。倒是那个怪人听到彭警官说的是北方话,回头望了几眼。
“朋友。”他突然小声呼唤彭警官。
彭警官装作刚刚看到他的样子,“是叫我吗?”
“你离我近点说话——不对,你别过来。就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怪人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的身体依旧僵直地朝着墙壁,右手向后挥着,“你不要靠近我。你别过来。我这样给你说。”
“你说。”彭警官停下来。
“你是警察对吧?”
“是的。”
“我儿子,我儿子钟念念……被人抓走了。我……我找到那两个人了。我看到他们了!”那个人激动起来会结巴,薄薄的嘴唇边堆满了白沫。他急得头上直冒汗,唯恐彭警官不相信自己的话,竭力扭着头说:“我跟了他很久了,我终于看到他带着那个女的来这里了。就藏在这座山里……”
彭警官不明白这人颠三倒四在说些什么,他只是担心这人身上藏着土枪之类的自制枪支。因为他已经看清了那人衬衫下鼓起来的形状,他怀疑这是偷着上山打野味的游客。
“您说什么?钟念念?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外面雨太大了。”彭警官又朝前走了几步。
“我说你别过来!”那人突然一声怒吼。
“好,好。我不过去。你小孩被人抓走了是吧?多大年龄?什么时候的事?”彭警官问着。
“13岁。281天之前的事。下个月,下个月他就该14岁了。”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刚才说话太大声了。我tຊ想说,警官,你能不能帮我上山去找我儿子……我看到那个男的来这里了。但是我跟丢了。”
“等等,你刚才说的是——‘他带着那个女的’,现在又说‘看到那个男的’,到底有几个人抓了你儿子?”彭警官一边说,一边往前又挪动了一步。
老板毫不客气地塞到他手上一盘黄金糕,让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
“两……两个。但是在重庆,我看到他和那个女的在一起的。后来,后来,我也看到那个女的上了他的车了。在山上……我看到好多人在他的车上,好多人。”怪人喃喃说道。
“你肚子饿不饿?来,先吃点东西。”彭警官又凑近了一步。
“你可以别过来吗?”怪人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彭警官继续向前走,“吃点东西,慢慢说。”
“你不要过来……再让大家都出去。”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我没听清。来,边吃边聊。”彭警官笑着,像他的后背伸出手。
“我说了你别过来!”怪人再次激动起来,扭头对着彭警官大喊。
他衬衫上的扣子被崩掉一颗,露出里面扭曲的导线——他满身都捆着自制的炸药。
3.
“小易,你他妈是鼻子有问题还是怎么一回事?车上被那个傻子都弄成这股味道,你闻不出来?”
周行长站在树丛里,背对着小易,等着他方便完。
小易凑过来,腼腆地笑笑,“我打小伺候我舅舅,可能鼻子早就熏坏了,闻不出好坏。”
“你过来。”周行长朝他挥了挥手。
小易殷勤地凑过去,怕自己听不清周行长的指示,特意弯下腰,耳朵一直送到他嘴边上去。
“你离我远点——你身上也一股那个傻子的味。”周行长干呕了几声,含混不清地说,“差不多了,可以考虑考虑解决她们了。”
“啊?”小易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周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洗车店啊。”
周行长撇着嘴笑了一下,难得地开朗了片刻,“淘气。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我说的是,解决,她们。”
小易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拍打着胸口,苦笑道:“哥,您别和我开玩笑了。早上是我去烧鹅店找的苏美娥,她死在这了,迟早要查到我的。哥,您这一走是轻松了,我……我还上有老下有小。”
周行长拍着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可以了,这个问题不必要再讨论了。我们已经说好了,你跟着我一起走。”
“我走不了的,哥。咱们不是说过吗?我送您上船……”小易急得抓住了周行长的手臂,“您去了都是道上的朋友,我去了……两眼一抹黑。哥,我真是去不得。您把我留在国内,有些款子我还能慢慢给您弄出去。”
“就凭你?”周行长从牙缝里蹿出声冷笑,“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意义。你现在的任务是,想一下怎么把这两个人解决掉。”
“哥……”小易站住了,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您用完了我,是不是也得把我解决掉?”
周行长摊开两只手,脖子晃一晃,回过来头笑着问:“你说呢?”